“你的赏金可配不上这份差事。”
柳无弦将官府的通缉令摆在买主身前的木桌上,她双手环抱在胸前,抬眉冷声道。
买主瞧对方虽是蒙面,却丝毫不掩其从容和坦然。于是那人轻笑一声,耸耸肩:“想要加钱当然没问题,但这位修行者,你敢从官兵手中抢人么?”
“加钱就行。”
柳无弦撂下一句话便转身离去。
手起刀落,于她而言,向来不只是说说而已。
暗夜之下,伴随着一声闷哼,留下一滩血迹和飘飞的赤色裙摆。银剑反着光,柳无弦消失在阴影中。
自她从鬼域爬出来的那一天起,自她亲眼目睹天音宗的覆灭那一天起,往后她便孤身一人提着剑,行走于刀尖上。
至少面对大多数修行者时,她有着绝对的实力和资格,让他们即使不甘,也不得不向她臣服。
她好似攥着木偶丝线、放着纸鸢,一牵一拉皆由她来掌控,故而她冷静、强大、临危不惧。
可忽然有一天细线崩断了,木偶不再依照她的想法行动,纸鸢脱离,乘风飞向苍穹。
她脚踏地面仰望,一只无形巨手压向她。仿若她才是那个溺水之人,扑腾着,挣扎着,难受得喘不过气,却也无济于事。
事情失控了。
她救不了明月和沈仪安。
正如当初她救不了她的父亲一样。
“都怪我,都怪我……我不应该带明月来玄境。”江问衾泪如雨下,心如刀绞。可再多自责和悔意也无法挽回。
后面杨冬来寻人,救出了被困在屋内的村民。他观察柳无弦二人的神情便知不对劲,而且跟着她们的另外两个人不见了。
他不敢去想那种最坏的情况。
“柳姑娘……”杨冬不擅安慰人,他只是说道,“你们不属于这里吧。”
柳无弦愕然抬眸,她知道他说的“这里”指的是什么。不是其月村,而是玄境。
“你们回去吧。”
杨冬话音落下之际,周遭事物开始消散。
雨滴倒飞,洪水上流。水珠穿过柳无弦的指缝,又散成细小的雨粒,化作无数的光点。
眼前是一片白。
当白色褪去,熟悉的京城景象重现。这里没有干旱,没有暴雨,没有洪涝。人们步履不辍,行色匆匆。
玄阶玄境的入口消失,他们回不去了。
“明月!明月!”江问衾在人群中寻找着她的身影,一遍一遍地唤她的名字,“你一定出来了对不对!”
“明月!”
“是一轮明月!”小师妹晃着脚丫,仰望着江面那轮徐徐升起的白玉盘,满心欢喜道,“师姐,我想叫‘明月’,我喜欢这个名字。”
“好,”江问衾捏了捏她的脸颊,温柔唤道,“小明月。”
“小明月要变成月饼被我们吃掉哦。”
“师兄,你骗人!我才不会变成月饼!”
……
中秋已过,不会再有月饼了。江问衾忽觉寒意刺骨,境内夏日炎热,而外界分明是秋末了啊。
“娘亲!爹爹!你们怎么来了?”燕秋银一出玄境便见到了在此等候的爹娘,她蹦跶着凑到他们跟前。
“看你入玄境几天了也不见出来,爹爹和娘亲这不是担心你嘛。”燕父留意到燕秋银穿得单薄,于是脱下自己的狐裘大衣给她系上。
“谢谢爹爹!”燕秋银龇牙笑道。
“府里备好了晚膳,饿了吧,”燕母摸摸燕秋银的头,“走,我们回家。”
“娘亲,等等,你们先回去吧。我还要去找我的同伴们!”燕秋银回头望见魏在思和刀芸站在不远处,便向他们跑去。
魏在思的伤口已被半木医师处理过了,脸色看上去稍微好点。
这快入冬的秋风吹得燕秋银脸庞冰凉,她朝手心哈了一口气,随后取下自己身上的披风递给魏在思。
“喏,看样子你这伤者比我更需要。”燕秋银仰头看向魏在思,不容分说的语气,“可别不领情啊。若是你病得更严重了,沈老板可又要生气了。”
“他会恶狠狠地走到你面前,脸色一黑,又无可奈何地伸出手释放玄力,探查你的伤口。确认你无大碍后,才肯说‘走吧’。”
燕秋银故作低沉地加重“走吧”两字,模仿沈仪安模仿得惟妙惟肖。刀芸在一旁看着没忍住笑出了声。
“好好好。”魏在思微笑着妥协接过,“谢了,后面我再还给你。”
“芸儿!”
“我爹来接我了,那我就先走了。”刀芸朝他俩告辞,“燕小姐、魏公子,幸有你们一路作伴,我们江湖再会。还有,代我向柳姑娘和沈公子问好。”
“好,一定传达!”燕秋银笑着向她挥手。
刀芸走后,燕秋银激动地转身对魏在思说:“走!我们去找柳姐姐他们!我如今可是即将突破玄阶!”
“才玄阶而已,你就这么开心了?”魏在思忍不住打趣她。
“玄阶哎!那可是玄阶!跟你们这种早早就突破了的人没话说。”燕秋银气愤地偏过头去,忽而又想起一事,扭头问他,“对了,你为何会被玄力所伤?在玄境内玄力不是都被压制了吗?”
“我也不太清楚。”魏在思轻轻摇摇头,他垂眸看向自己的手心,“体内的非己玄力连我的至黑玄力也溶解不了。”
他能做的也只是暂时压制。
这江湖上还有太多他不知晓的事了。
“啊!怎么如此?”燕秋银皱着眉头,疑惑不解,“那等会儿找到柳姐姐他们了,再让沈仪安帮你瞧瞧。”
“行。”
两人在来往的人群里穿梭寻觅,天色逐渐暗淡下来。就在刹那间,一抹熟悉的身影映入他们的眼帘。
“柳姐姐!”
燕秋银高声呼喊着。
但前面的人没回头,燕秋银想或许是柳姐姐没听见。她是绝对不会认错人的!
“阿弦?柳无弦!”魏在思又唤了一遍,前面还是没应。
旁边路过的修行者听闻这个名字开始窃窃私语,纷纷看向他们两个人。
二人完全顾不上周围人什么反应,只是担忧地对视了一眼,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而后立刻向柳无弦奔去。
柳无弦从玄境出来后,便一直跟着江问衾。她看着她不厌其烦地过问行人,比划着明月的身形,描述着明月的相貌。
江问衾不愿相信,更不愿放弃找她的机会。
柳无弦的思绪游离在外,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跟着她,好像找到了明月,沈仪安就会在她身边一样。
她一如既往地平静,没有痛哭流涕,没有歇斯底里,却似一具行尸走肉。
那日她转身离开天音宗之时也是这般。明明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明明她对他们恨之入骨,尤其是对那个是非不分、弃她于不顾的人,可偏偏她所有的悲伤都在那一天流尽。
“柳无弦!”
魏在思叫住她,拦在她的身前,然而却在看清她的那一瞬间愣住。
她在哭。
柳无弦神色平淡,似明镜般的水面,毫无波澜。一滴泪却在悄然间落下,涟漪微漾。她感觉不到她在流泪,也感觉不到心在痛。
“阿、阿弦?发生何事了?”
魏在思慌了神,欲抬手拭去她的泪水,又停在半空中,指尖颤抖着缩回,不知所措。
“柳姐姐,你不要吓我们好不好……”燕秋银急得快哭出来了,她头一次见柳无弦这般,原来她并不是一直都无坚不摧,她也会有害怕、迷茫、彷徨之时。
魏在思注意到不见沈仪安的身影。莫非是……不不不,绝对不可能。
柳无弦将自己从回忆里剥离出来,她闭上双眼,又睁开眼睛,对上他们满是担心的目光。她缓缓开口道:“沈仪安他……被卷入了洪水里,没见他出玄境。”
“怎么会……”
燕秋银闻言一震,她不相信,沈仪安不是有那么多防身的器物么,他一定有法子救自己的!
魏在思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不同于天阶地阶,修行者一旦在玄阶玄境内身死,那便是真正的死亡,无法再返回外界。
“对不起,是我没能救下他……”柳无弦垂眸,声音却出奇的平静。
她想,要是当时刀芸在,那他们在下水之前便会系上绳索,以防被洪流卷走。若不是她将船桨扔给沈仪安,或许他也不会搭上性命。
魏在思察觉到她细微的颤音,他轻声说道:“阿弦,当我们决定入境的那一刻起,就清楚地知晓其中的利与弊、生与死,这是江湖上每位修行者皆会付出的相应代价。你不必因与沈仪安交好而为此担责,意外谁都无法预料到。”
“柳姐姐,”燕秋银眼眶微红,她一边按着左边隐隐作痛的胸膛,一边抽泣着说,“我们都很感激你。每次在危急时刻,你总是站在我们的身前抗下所有,将困难都迎刃而解。但我们也在成长,亦想尽自己所能,成为你的依靠。”
柳无弦眸光微动,她仿佛看见那个行走在尸骸上的小姑娘顿住脚步,闻声回头。
“阿弦!”
“柳姐姐!”
“柳无弦。”
心脏空缺的那一部分,正在逐渐被填满。
泪水在眼眸里打转,燕秋银深吸了一口气,欲平复情绪:“若是沈仪安还在,他也定是这般想的。”
“嗯,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听见熟悉的声音,三人同时惊讶地回眸。
“我还在呢,怎么咒我。”沈仪安歪头盯着他们,微微一笑。
“你去哪了!你知道我们有多担心吗!”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燕秋银差点真的以为沈仪安回不来了。
“快一天没进食了,想着你们也饿了,于是就去买了点吃的,没想到竟排队排了这么久。”沈仪安晃了晃手中的月饼盒,他倒要尝尝这家相比他们沈记百花酥有何吸引人之处。
魏在思一拳结实地打在沈仪安肩膀上,从他手中取走月饼盒:“那我就不客气了,正好饿了。”
沈仪安喃喃:“……你什么时候客气过。”
“欢迎回来。”柳无弦望向他,语气多了几分轻快,她的脸颊上似乎还残留着浅浅的泪痕。
“嗯,回来了。”沈仪安的声音也轻盈起来。
“师姐!”明月站在沈仪安的旁边,高举手臂,向后面不远处的江问衾打招呼。
“明月?是你吗?”江问衾愣在原地,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怕是幻觉。
“师姐,是我!”明月猛地点点头,冲上去抱住江问衾,“我回来了!”
“没受伤吧?”江问衾喜极而泣,又围着明月转圈,仔细检查了一遍。
“没有没有。”明月笑着应道。
江问衾松了一口气:“回来就好。”
“柳姑娘,那我和明月先回清山派了。”江问衾转向柳无弦几人,“愿与诸位日后再会。”
“好,一定。”
柳无弦轻点头回应,目送着她们两人的背影远去,心下忽觉失而复得乃世间最喜之事。
“娘亲爹爹!你们看,夕阳烧起来了!”柳无弦坐在父亲的肩头,山下景色一览无余。
她眼眸中的天真烂漫亦被落日映上一层薄红,炙热的,明亮的。
她也曾以为那会是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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