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无垠,魂魄正一寸寸碎裂。
黑云压地缝,亡魂在岩浆中哀嚎。每一步,血肉都被滚烫的泥浆剥落。
视野被血雾笼罩,喉间弥漫着铁锈般的腥甜。冰霜爬上手臂,羽带坠入泥潭。蝇群的振翅声钻入耳膜,淹没了心跳的声响。
三千年的漫长仙生突然扭曲,浮现出无数重叠的“我”:
第一世,他衣袍翻飞隔岸眺望,看我孤身赴死;第二世,我咒他永世不见,而他当真做到了。
“真就是个无情的仙人呐……”
我用力紧闭双眼,又睁开,试图让自己看的清晰点,皆是徒劳。哪怕我一遍又一遍重复着相同的动作,视野只变得更暗。
当江风终于吹散血雾时,我的双腿已露出森森白骨。旷野上的蜉蝣嗅着血腥围上来,钻入耳鼻啃食内脏,啃食我的记忆。黑暗吞噬视野前,指尖触到腰间的匕首——那个被风沙磨旧的“贺”字,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
“若我不在,就让此刃护你周全。”
多讽刺啊,从未想过如今它会刺向自己的心口。
“第一次没能救下你,第二次……抱歉……我还是没法做到……”
向我许下一生诺言的十九岁少年,像是受了某种诅咒,总在与我只差一点走向终局时,与世长辞。
是因为我没有心甘情愿地答应他?辜负真情的人,要用性命去偿还?
原来长生者最痛的劫数,不是死别,是带着记忆轮回,却永远留不住想留的人。
“抱歉……如果可以,我想忘记一切……真的,太痛……”
刀刃离心脏只剩一寸时,我的手腕被狠狠扣住。熟悉的药香混着血腥气缠上来,耳边响起一声叹息:“你还是选择了这条路。”
“谁?!”
刀被人夺走,甩到了很远的地方,与地面的石块撞击时发出清脆的声响。
“捅这里,可就一点活过来的办法都没有了。”
“什唔——”
一瞬间,炙热的唇像是终于忍无可忍地吻上了我的。最初浅尝辄止的吻,渐渐掺杂入强烈的侵略、眷恋以及……不舍。
双唇被撬开,湿热的舌长驱直入。这个吻带着久违的温度,让我混沌的意识骤然清醒。
所有与他有关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争吵一别后,到临死才再相见的人。
我挣扎着推他,却被他扣住后脑加深。血腥味在唇齿间蔓延,不知是我的血还是他的泪。
“砚清……”
“我在。”
答应我的呼唤后,又是一个毫不怜惜的厮磨。
他为何还吻得下去?他不该怨恨我,嘲笑我死有余辜吗?
我在晦暗的风中伸出手,想象着他站在我眼前的样子,描摹出他的轮廓,缓缓将手抚上。温暖的脸颊被我冷冰的手刺激了一下,但不躲开。
“砚清……我要死了……我又要死了……我不想死……我还不想死……”
还没和你体验过人世间最欢愉的情爱,我还舍不得离开。
“不许说死字。”
三百来岁仙人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任何波澜。
我咬着唇,不断抽噎。
“可我……真的要死了……下一次轮回……我可能会把你忘了……”
说出的每一个字,断断续续地从嗓音里冒出来。止不住眼泪,控制不住发抖。
我怕死,但也不想背负一身情债苟活。
温热的手掌附上我的脸颊,蛮狠地擦掉我脸上挂满的泪水。
“不许说死字。”
厉声吓得我噤声,感觉他似乎轻笑了一下,随即被温柔地揽入怀中。
“我还在,不许擅自给自己下判书。”
“砚清……”
“嗯,我在。”
曾几何时,蓬莱仙岛的南风仙子偷阅**后,那颗被囚禁三千年的心便坠入凡尘。舍弃姓名,用谎言编织谎言。
风流一生的仙啊,以为人间情爱仅是欢愉,直到遇见“他”才知痛楚。
娘亲说,他们是我此生跨不去的情劫。却没来得及告诉我,这劫是会葬送一生的。
“风知归途偏弄弦,卷尽繁花过画檐。白梅噙霜墨,柳絮缠旧年。誓约白头终错付,转身唯见月孤悬。残香凝袖底,半阙离人篇。”
人间的歌谣唱着孤独的灵魂。一世约定,世世如期。
传说西洲是座孤岛,与旷野隔着江河。岛上白梅终年不谢,住着能令人起死回生的氏族。
千百年来,求渡者或暴毙江畔,或沉尸浊浪,却仍有人前赴后继,只为求生。
不同江边磨人的寒风,起伏的胸膛是温暖的。药香萦绕,总能抚平躁动的心,同从前无数次一样,抚平我的伤痛。蜉蝣啃食的痛感淡去,但我的眼睛彻底看不见。
他俯下身子,贴在我的耳畔。肌肤接触的地方没有燃起,反倒越发冰冷。
“抱歉。”
“对不起……”
迟来的道歉声重叠在一起。
我将脸埋进他的身体里:“抱歉,跟你赌气,到死才肯见你……”
双目失明的情况下,我的耳朵变得灵敏。耳边传来他平稳轻微的呼吸,一起一伏都打在我的心上。
“怪我。分明思念成疾,却不敢见你。”
彼此思念的人执拗到到死才舍得出现。
无药可救。
视野里无尽的黑暗中,亮起了一束光。逐渐恍惚的意识中,我好像看见了满山的竹林和白梅。转瞬间,竹节开花,宣告死亡的花原来那么美。
我听见骨骼碎裂的声音,好像是我的……
我好像……有些困了……
身侧,他的手与我十指相扣。我越是使不上劲儿,他的手就更用力。
“你的手……变冷了……”
只是六个字,我用尽了力量才说全。
温暖之人的身躯逐渐冰冷,两只没有温度的手扣住彼此,冰霜覆盖,似乎要我们不再分开。
最后的意识里,当所有想与他说的话,在内心表述完全后,有什么从脑海中抽离——他的名字、他的脸、甚至那句“不许说死字”的怒意,全化作指间沙,攥得越紧,流得越快。
这是在……流失记忆?
如果还能醒来,我会记忆全失?还是,我再也不会醒来?
“……我们说好的……别忘……”
他没有回答我,偏过头在我耳垂处轻轻一吻。
这个吻……算他,答应我了吧。
混沌中,有人轻叹:“执迷不悟、不学无术之人,再有下次,可真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再睁眼时,已是人间秋色。
我仿佛在黄泉路上走了一遭,重返人间时,连窗纱透进的微光都刺得眼睛生疼。艰难地支起身子,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
这是睡了多久……
“姑娘醒了!”
清脆的嗓音突然响起。我眯着眼看去,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提着裙摆飞奔而来,扑到床前将我细细打量,绽开笑容:“太好了!我这就去禀告师尊——”
“等等!”
见她要走,我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什么师尊?”
小姑娘眨着眼,满脸困惑:“姑娘可是饿了?厨房正——”
我揉着太阳穴,打断她的话:“不是不是,我头好痛。能不能先告诉我,这是哪里?你是谁?”
她笑容凝固。
“您又……不记得了?”
“又?”
叩门声打断了对话,一蓝衣少年走进屋恭敬行礼。
“师尊感知到姑娘苏醒,命弟子来请。”
我盯着他退到门外的背影,满脑子都是疑问。师尊是谁?这两个孩子又是谁?
更衣净面时,铜镜里的脸陌生又熟悉。
是还没睡醒的缘故吧……哪有人会不认得自己的脸。
穿过九曲回廊,石桥尽头忽现开阔广场。松竹掩映间,一座巍峨大殿矗立眼前,“医仙殿”三字鎏金匾额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这里供奉的是医仙?”我问蓝衣少年。
“医仙葛榆。”蓝衣少年脚步未停,顺口作答。
听上去好厉害的样子。不过那是谁?
“师尊就是医仙吗?”
“不,医仙是师尊的师父。”
啊……好复杂的师徒关系。
绕过重重院落,最终停在一间药房前。推门刹那,墙上画卷猝然闯入眼帘——孤岛白梅如雪,偏偏左下角原野燃着血色烈火,诡艳得令人心悸。
“师尊,姑娘到了。”
药柜前的男子闻声未动,青衫广袖垂落,正捻着一味药材细看。待少年退下,他才转身。清隽之人墨黑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肩头,宛若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
青瓷茶盏被推至面前,茶汤清透,热气氤氲。我慌忙接过道谢:“谢谢师尊。”
他执壶的手蓦然一顿。
“你方才叫我什么?”
“师尊啊,我看他们都这么叫您,所以……”
“您?”
他截住话头,眸色微沉。我心虚地别开视线,不敢再看他。
“茶,冷了。”
听他提醒,我仰首饮尽,苦涩骤然在唇齿间炸开,呛得眼角沁泪。
“这茶喝得越快,苦味越浓。”他淡淡说道,“你还是记不住。”
第二盏无色的茶递来。甘霖入喉,瞬间化开苦涩,清甜萦绕舌尖。
“好好喝!这是什么水?”我回味着口中的甘甜忍不住问道,“没有颜色,却有甜味,莫非是糖水?可普通的糖水能瞬间缓解苦味吗?”
他闻见我的喋喋不休,嘴角微微上扬。
“是甘露。所以,今日又是闹哪一出?学着清雨和如雪叫我师尊。”
我眨了眨眼,有些茫然,歪了歪头。
“清雨和如雪是谁?”
笑意倏忽消散。他凝视我良久,茶烟在彼此间缭绕。
“你不记得了?”
我摇摇头。他盯着我看了许久,似乎在判断我是否在说谎。
我咬唇努力平复内心的慌乱解释道:“我……我刚醒过来,脑子一片空白,真的不知道您说的是谁……方才照镜子,甚至看着自己的脸,诧异了许久……”
越说越小声,越说越没底,就像是给自己洗脱罪名假装失忆的人。
等等,失忆?
“对啊,我好像是失忆了。”
我脱口而出,半晌才反应过来说了句了不得的话。一手捂着脑袋快速翻找从前的记忆,结果一片空白。
“我……怎么会没有记忆……”
手中精致的茶盏在慌乱间掉落地面摔成粉碎。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
胸口突然如坠千斤,血腥气漫上喉头。那些被蚕食的记忆化作黑雾,在脑海中翻涌绞紧。
一双冰凉的手突然将我拉入怀中。药香沁入鼻息,他掌心贴着我的后背,声音沉静如深潭:“莫要强求,平稳心神。”
眼前的人似乎有种让人平静下来的法力,我靠在他的怀里闻着药香渐渐平复下来。泪水洇透他衣襟时,听见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为何每次归来……都将我忘尽。”
窗外积雪从松枝滑落,惊起鹤唳云霄。
“每次?”
我仰起挂满泪水的脸,他抬手拂去我眼角残泪。
“罢了。如你所愿——”
“我们……重头来过。”
【本章线索清单】
1. 漫长到像是去了趟黄泉(单纯夸张描写睡得太久?)
2.墙上的山水画(划重点!)
3.惊起鹤唳云霄(请关注每一只出现的仙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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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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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柳下砚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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