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月如刃,将潭面劈得支离破碎。药汁入喉,舌尖漫开腥苦。
安神汤药,倒像穿肠毒药。
我怔怔望着水面,仙人的倒影在涟漪中扭曲变形。
他静坐青石,白衣胜雪,墨发垂肩。我学着他的模样盘坐岸边,任裙裾被潭水一寸寸浸透。泥炉茶沸,白雾裹挟花香,与他衣袂间的药香纠缠,在水岸氤氲成迷离的网。
“师——”
药力压着万千疑问浮起又沉没。唯独双眼不听使唤,总往那抹白影瞟去。他眉目如霜雪雕就,分明是副冷心冷情的模样,偏叫人移不开眼。
柳砚清,他说,是他的名字。
我的偷瞥终是惊动了他。他无奈睁眼斟茶,浓色茶汤在盏中漾开涟漪。
“苦,不喜欢。”我有气无力地喃喃。
“洱茶,你最喜欢喝的。”
“是吗……”
记忆空茫如这潭水。湿透的裙裾黏在腿上,凉意渗骨。
“师尊……”
“不许叫我师尊。”
兴许他转念一想,不该对失忆之人如此冷漠,又放软声气。
“我为什么会没有记忆?为什么您会知道我喜欢什么?为什么不许我叫您师尊?”
柳砚清没有回答,只是默默饮了口茶,目光落在我的裙摆上。
“湿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将裙摆提起,水珠滴落,落在我的肌肤上缓缓滑落。
柳砚清看看我,默默收回视线。
凉茶入喉,竟回甘隐隐。
“师尊,我冷,有些困,想睡了。”
他没作声。
我假借困意往他身边凑了凑,见他并未躲闪,头轻轻靠在他盘起的腿上,蜷缩起身子阖上眼。
药香钻入鼻腔的刹那,颅底突然刺痛——这味道分明陌生,却像一把锈刀撬开记忆裂缝。恍惚看见血色旷野里,有人用沾满这香气的手捂住我溃烂的伤口。
“好痛……师尊……”
我转过脸鼻尖埋进他的衣裳,只想把这股味道浸入骨子里。
恍若某个前尘旧梦,耳边是他轻柔的呼吸声,鼻尖萦绕着草药的清苦与花香。
渐渐地,困意袭来。
【又拂卿柳】
柳砚清不言不语地看着怀中之人,神情始终淡淡的。待她真正睡着后,轻轻盖上身旁敞开的木匣子,掩盖住盒子里散发的花香。
里面静静躺着几瓣来自蓬莱仙岛的“忘忧罗”,催人入梦的浅紫色花瓣边缘泛着银光,在月光下微微颤动。
清浅的水潭边,白雾缭绕。仙蝶从袖中飞出,落在她湿透的裙摆上,弹指间崭新如初。
柳砚清俯下身,轻轻贴在她的耳畔,唇瓣扫过她的耳垂,扫过侧颈,停在下颌处落下一吻。
“长梦将醒,你会记得我吗?”
这不过是半年前,旷野江畔,他同眼前人说过的一句话。如今,却被她全然忘却。
“还以为你当时躺着不说话,是默认答应了我。”
柳砚清自嘲般冷笑,喉结滚动着咽下更多未尽之言。
“砚……师尊……”
清浅的梦呓。
柳砚清抚弄怀中之人的鬓发,眷恋地描摹她的轮廓,揉捏细嫩的肌肤。
“分明是你说,不可叫我师尊的。”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他追寻一路,却不想,寻得她时,相逢既落花。
旷野上怀里之人从未如此安静过,身体还残留着她的温度,眼下却冷得像是一块石头,四周安静得连她的呼吸都不可闻。掀开她的衣袖之下,半透明的区域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
不多时,眼前的人会彻底变成一具透明的身躯,然后消散。
在他漫长的命途中,怀中之人与他一次次相遇、相爱,最后又眼看着她一次次踏上相同的旅途,走向死亡。
“不能眼睁睁再看着你离开我了。”
体内的温度逐渐流失,两具冰冷的身体相拥,数万只仙蝶交融的躯体中迸发,凄惨的鸣叫划破旷野无尽的阴霾。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风却不知我意,无缘吹梦到西洲。
【又见东风】
医鹿山侧山的洞穴深处,供奉着一尊来历不明的神像。与前山香火鼎盛的医仙殿不同,此处石壁爬满古老符文,据传来自蓬莱仙迹。
初醒的我连自己姓甚名谁都记不清,更无心探究这些仙家渊源。每日只是乖乖按柳砚清的嘱咐服药、打坐、发呆。
他说我心神不稳,稍有不慎便会殒命。
也不知是嫌我聒噪的借口,还是真有这么回事。
这日,柳砚清外出前,难得温言让我去山洞静修。
“若诚心祈愿,或得神助。”
还特意为我备了软垫。但我那句脱口而出的“多谢师尊”,果然又惹他蹙眉。
“别生气嘛,师尊你看你,都有皱纹了。”
我伸出手指欲要点上他的眉间,却被他闪身躲过。
尴尬的手指僵在半空,讪讪收回。
山洞内幽深,滴水声渐远。神像周围竟干燥如春,与来路判若两界。我学着柳砚清的模样闭目打坐,恍惚间魂灵似要脱壳飞升——
“莫非我要成仙了?!”
困意突然袭来。困顿倦怠,想睡了……
岩壁冰凉,我沉入黑甜乡时,仿佛听见神像的低语。
“重生者啊,失忆者啊。”
空灵的声音惊得我猛然坐直。抬头望去,神像静立如常,石唇未动。
“幻听?”
“呼——”
突然放大的鼻息在洞壁间回荡,如千军围困。我指尖发颤地贴上神像,触到一片湿冷。
“放肆!”
这声音竟回应了我的腹诽?!
“砚清没告诉你,神像若闻心声,或可相助?”
说是说了……可他也没告诉我是这么吓人的呀!
或许是汤药安神的缘故,惊惶渐渐平息。我端坐垫上,与神像对视。
纵是幻觉,既是柳砚清让我来此,必有深意。无条件相信他,成了我空茫记忆里唯一确定的信仰。
“可还记得自己名姓?”神像的声音在洞中回荡。
“全忘了,只剩了吃饭睡觉的本能。”
“记忆不会消失,只是沉睡。”
神像话音落,一束金光炸裂,空中浮现悬浮卷轴。我惊得扑上前去,却听神像冷哼:“区区卷轴就这般失态,成何体统!”
卷轴忽收,神像道:“此乃神器使用之法,料你也看不进去。”
“您不能口述于我吗?”
“不能。”
“那我怎么用?”
“动脑子,自己想。”
“……”
就是没脑子才问呐。
僵持不下,神像终是妥协,重展卷轴。我忙不迭道谢俯身细读:“重生者需完成遗愿,否则——”
声音戛然而止,我望向神像:“我能不要吗?”
回答我的是不同抗拒的拒绝。
流光中飞来一枚玉簪,化作竹叶发饰。合我心意的造型,可这重任未免太强人所难!
“找到九名男子,寻回你的真名,方可唤醒记忆。神器会指引你。”
“九名?!您确定是男人,不是龙珠?”
“放肆!不许顶嘴!”
“……是。”
这到底是神像还是我爹啊。
“记住,找回真名前,别死。”
神像的声音突然变得断续,仿佛被什么干扰。接着,两个陌生的声音插了进来。
清冷的女声急切道:“让我和她说两句!”
腼腆的男声争执着:“不,让我说。”
“胡闹!滚出去!”
神像一声怒喝,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我握着竹叶发簪愣在原地——这尊神像里究竟藏着多少神明?
九个男子、真名、记忆,这哪儿是脑子空白之人能胜任的艰巨任务啊!
但我似乎别无选择。
“那个……神像?不要因为我吵架哟,我走了哈,不出意外,应该不会再来了。告辞。”
我又举了举手中的发簪,“神器我收下啦,多谢。”
转身时,隐约听见神像里传来一声轻叹,似无奈,又似怜惜。
寻遍药房院落,仍未见柳砚清踪影。
只见初日那对少年少女正在药架前忙碌,想必就是砚清提过的清雨与如雪。
我轻叩门扉:“请问,师尊可在?”
少女闻声抬头,遥指远处山崖。忽又轻声问道:“姑娘近日可好些了?”
“好多了。”
话音未落,一旁整理药篓的少年突然蹙眉:“姑娘当真全忘了?似清雨,却如雪?”
我露出不解的神情。
少女急忙比划着解释:“我是如雪,他是清雨。我想姑娘,应该不记得了……”
心尖蓦地一疼。
我伸手揉了揉如雪的发顶,温声道:“这回记住了,以后都不会再忘了。”
她低头抿唇,藏起眼底闪烁的星芒。
晚秋的日光将远山红叶浸得柔软,崖边青衫人衣袂翻飞,墨发间偶有鹤影掠过。一根浅蓝飘带被山风卷起,恰被飞鹤衔走,从我头顶翩然掠过。
我不自觉走近,在他身旁坐下。云海茫茫,他闭目静坐。秋风乍起时,我缩了缩肩膀,仙人倒依旧淡然自若。
忽地,一件带着药香的披风突然拢住我。
“起风了。”
“嗯……多谢师尊。”
“不许叫我师尊。”
“哦,抱歉师尊。”
“……”
我将脸埋进织物深深吸气,把山洞奇遇娓娓道来,唯独隐去神像那句叮嘱。他神色平静,仿佛早已知晓。
我突然正色行礼:“多谢师尊的救命之恩。我已经能很好的接受我身上发生的所有状况,所以我想——”
“你想下山。”
他截断话语的声音比山风还冷。我怔怔望着他侧脸:“师尊怎么知道的?”
话出口便明白了——能救人性命的仙人,又怎会猜不透这点心思。
“虽然捡回条命,可记忆全无。下山走走,或许能想起些什么。就算想不起,也能攒点新回忆。”
柳砚清指尖轻点我额头:“就这般去?打算沿路乞讨游历么?”
没有盘缠,怕是走不出成都府就得饿死。
我扑通跪地:“求师尊指点!”
“修道之人,身无长物。”
“啊!是弟子失礼了。”我讪讪改口,“忘了仙家穷——咳咳,不沾铜臭。”
茶盏轻叩,他忽然道:“况且,我尚未准你下山。”
“啊?”
我僵着滑稽的姿势抬头。他拎着我手腕拽直身子:“你的命既是我救的,去留自然由我定夺,不是吗?”
“是是是,那师尊的意思是?”
“不准。”他墨发被山风撩起,“还有,不许唤我师尊。”
“为、为何?!”
我在这山上白吃白住,整日闲得无事可做,不该赶着我走吗!
他侧目睨着我说道:“就凭你现在下山必死无疑。天色不早,先用膳吧。”
我眨眨眼,茫然追上他离去的背影。
“对了师尊,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柳砚清望向远山,沉默半晌忽然吟道:“蓬莱院闭天台女,画堂昼寝人无语。抛枕翠云光,绣衣闻异香。”
“妙啊!师尊写的诗吗?”
“不是。前朝诗人所作的情诗。”
“哦!情——啊?什么诗?情诗?!”
我们二人的相识与情诗有关?!就算是此情此景有感而发,也完全不搭调啊。柳砚清为何突然念起这首诗?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荒唐画面:素来清冷的仙人将我按在书案间,玉冠散落……我缠在他腰间的腿不自觉磨蹭他的敏感处……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倏地两掌拍上发烫的脸颊,“啪”的一声引来柳砚清的注意。
“脸怎么这么红?病了?”
“啊?是、是山风太燥!”
我慌忙背过身去,生怕被他看穿那些大逆不道的遐想。
虽说突然穿插另一视角不太好,但无论如何都想把柳砚清的心声穿插进来!
下一章将讲述南风砚清的初遇,欢迎收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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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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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一枕春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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