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寒星万点

柳砚清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半晌后抿紧嘴唇,眼眸中不掺杂任何情绪。

“我还是那句话,人各有各的命数。”

差点脱口而出去你大爷的命数。忍了忍,没骂出口。

心上蒙尘,我深知那不是柳砚清的错,却无法冷静下来。蛮狠地抹掉脸上的灰烬与泪,我松开红绳,丢下他自己离开。

走出幻境,白无常坐在彼岸花海的青石上,望着地府永夜中不存在的月亮出神。烟雾缭绕间,她惨白的面容也多了几分妖冶。手中的烟管泛出香气,唇缝中吐出的白雾转瞬即逝。

“白无常。”

她懒洋洋地放下烟管,笑靥似乎更深了几分:“哟,仙子呐,风景如何?”

懒得搭理她,我直截了当道:“我要找我的孩子,告诉我他在哪儿。”

白无常透过渐散的烟雾望来,那双死水般的眼眸里泛着诡异的光。她慢条斯理地吸了一口,忽然倾身向前,将烟圈轻轻吐在我脸上。

“那孩子是我们的,可不能被仙子带走。”

“我只想见见他。”

白无常随意向后仰去,衣摆滑落露出苍白的脚踝,一手撑在身后青石上。

“罢了。阎王交代过,你若想见,便如你的愿。”她随手一指,“顺着忘川河一路北上,他在灵山上,仙子去吧。”

“当真?”

“我可不是柳仙人,我可从不说谎。”

白无常忽然探头看向我身后,脖子伸长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空无一人。

“哎呀,吵架了呀?安心安心,夫妻吵架家常便饭。我是习惯了,你看老黑,知道你来居然害羞到公然旷工,啧啧啧。”

“不是害羞,是心虚吧。”

白无常闻言,脸色愉悦,龇牙咧嘴地笑起来,做出一副按耐不住激动想与我分享的兴奋状。

我略一思索,说道:“算了,我现在没心思深究他。”

白无常怔愣,突然皱起眉颇为不解的样子围着我转了圈,又坐回青石。

“嘶——我是与仙子多久不见?怎么感觉……你变了呢?与我在信州遇见的那位知县夫人,判若两人呢?”

见我没搭理她,她继续自顾自说着。

“这地方果真不适合仙子呢。次次来,次次都变了性子,弄得我都晕头转向的。”

话音未落,忘川河畔突然传来吵闹声。白无常“啧”了一声,身形如烟般从青石上飘下。

“啧,这些个死鬼,尽给我找事。难得跟仙子聊上几句……”

白无常叼着烟管慢摇慢摇地离开。我又回头看了眼幻境出来的地方,跳跃较长的距离,与河水彼岸的人相视。仅是匆匆一面,游离的亡魂便遮住了我的视线。

转身朝灵山方向走去。

【又拂卿柳】

黑无常站在河岸边,与那人短暂地对上视线。蜉蝣与猩红花瓣如同星子落地,嘈杂的哀鸣声中,他竟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身侧响起脚步声,黑无常立马恢复如初藏起本心展开伪装。

柳砚清与他并肩而立,说道:“多谢。”

黑无常从容不迫地回道:“例行公事而已,仙长不必道谢。”

一黑一白,性子极其相似,皆如冰潭的一仙一鬼不约而同地望着远行之人的背影,良久无言。

她穿过枯枝败叶,随性地拨开拦路的荆棘。

黑无常不禁调侃道:“仙长莫非……有什么虐妻的癖好?”

柳砚清瞥了眼黑无常,视线重回,沉声道:“时日将至,却离目标尚有距离,不得已而为之。”他顿了顿,又说道,“变数太多,我也不想看她受伤。”

“变数?何等变数?”

“明知故问。”

黑无常便是整个故事中最大的变数。

始作俑者不以为然,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黑无常背过手去打趣道:“我总得为自己考虑吧。神仙自私,凡人自私,阴差就自私不得?阎王耗尽心血寻不来继承者,他是恩人,我理应替他打点好一切。反正是梦,或许他生来就该登上御座。”

说完,黑无常不忘观察仙人的神情。

柳砚清轻叹口气,说道:“到头来,全被她一人抗下。她讨厌我也罢,恨我也罢,只要结局圆满,我都无所谓。”

鱼馁肉败之事,已无挽回的余地。

唯有“重生”。

黑无常笑意森然,摇头晃脑感慨:“以退为进,实属良策,不愧是仙长。不,如今该改口了。既是现任阎君之父,自当尊称一声……‘仙尊’。”

说罢,他竟整理衣冠,在柳砚清面前行了个大礼。

仙人无语,冷着脸转身离去。

【又见东风】

忘川河水在脚边呜咽,像无数亡魂的低泣。沿着河岸走了约莫一个时辰,眼前景色骤然一变。浓墨般的黑暗被一片苍翠取代,仿佛有谁在此划下泾渭分明的界限。

我低头看向脚下,泥土从漆黑突然转为青绿,一条细细的红线横贯其间,在月光下泛着微光。

“这是什么?何时多出的一条红线?”

我抬起手腕,发现那条若隐若现的红线不知何时变得清晰起来,像是有生命般缠绕在腕间。试着解开时,红线却如烙进皮肉般纹丝不动。

顺着红线望去,它延伸向远方,最终消失在地府方向的雾气中,另一端悬在半空,仿佛系着看不见的什么。

“先进山再说吧。”我喃喃自语,抬脚踏过分界线。

霎时间,脚下野草疯长,一条小路如游蛇般在眼前铺展开来。石板缝隙间开着细小的白花,随着我的脚步次第绽放。

整座灵山寂静得可怕。除了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竟听不到半点虫鸣鸟叫。我取出随身玉笛,冰凉的触感让人稍稍安心。闭目凝神间,神识化作一只青鸟,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冠。

“你是谁?”

一道清泠如碎玉的声音,惊得我猛地睁眼。青鸟视角最后捕捉到的画面,是密林深处一抹雪白的衣角。

真的有人!而且……那声音稚嫩得像个孩童。

我握紧玉笛,心跳如擂。莫非真的是他?他已经长成那么大点的孩子了?明明星辰都还刚学会走路而已。

怀揣着忐忑不安,我朝着方才看到的画面位置走去。生怕对方溜走,我不禁加快步伐。

郁郁丛林,一路上除了灵山的珍奇鸟兽外,遇不到一个人。快走到位置时,远远望去,依旧不见人影。

已经离开了吗……

走近细看时,突然发现树干上刻着深浅不一的刀痕,这些痕迹排列得极有规律,深的一端齐齐指向山林深处。

定是方才那人留下的标记。

一路爬坡上坎,最后的标记停留在丛林尽头,再往前便是山谷深处。

我只远远地看见有人站在山巅,向我微微躬身,游刃有余地迈开步子,踏着随他脚步生出的云彩走来。直到近了些,我才发现那居然是位老者。

为何声音听上去是个少年?

那老者鹤发童颜、神采奕奕,手持一柄拂尘,明明须发如雪,双眸却清亮如少年。

“仙子可是为寻人而来?”他的声音与方才神识中所闻一般无二。

我下意识否认:“……不是。”

老者拂尘轻扫,眼角浮现细纹,笑道:“老夫能一眼看透人心,仙子不必遮掩。”

他转过身,不再腾云驾雾,靠着双脚走在前头,似要带我去什么地方。即被认出,我也放下几分警惕,默默跟在他身后踏入深山。

“那孩子,可有名字?”老者突然发问。

我望着老者背影,犹豫片刻道:“暂时没有。”

老者露出了然的神色:“原来如此。”

沿着蜿蜒的山道,我感觉到他要到我去的是山巅。我抬起手腕,那根红线依旧牢牢绑在手上,延伸向后方。

“仙子手上的红绳是什么?”他询问的语气是单纯的好奇。

我摇头坦白自己也不知。

老者带我一路爬到的山顶,短短一个时辰的功夫,方才还明晃晃的日头,转眼已化作墨蓝的天幕上缀满寒星万点。夜风彻骨寒凉,我拢紧披衣,呵出的白气转瞬消散在凛冽的风中。

“虽不是地府最高处,我却很喜欢这里。望不见亡魂,倒像天上人间。”

他抬手轻拂,袖间流泻出点点萤火。

我凝目远眺,确实难以相信此处竟是地府。远处群山轮廓温柔,林间浮动着幽蓝的萤光;近处野花在夜风中摇曳,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若不是知晓来路,真要以为置身人间某处仙山。

“这里是地府……”我伸手接住一朵飘落的白色山花,“怎会有生灵?”

老者笑而不答,只是指向天际。一颗流星正划过夜空,拖曳出银蓝的尾迹。那光芒映照下,我忽然看清,那些所谓的“山花”,竟是凝结成形的魂魄之光;而远处"萤火",实则是徘徊的游魂。

从始至终就不存在生灵。

“地府万象,何必拘泥形骸。”

老者捋须轻笑,脚下忽然生出一朵红莲,托着他缓缓升起。

“仙子且看。”

随着他拂尘轻扫,整座灵山突然褪去伪装,草木化作森森白骨,山石显现出扭曲的人脸。

我惊吓着踉跄后退,却被他一把拉住。

“仙子别怕,这才是真实的灵山。”

他收起幻象,骇人的一切顷刻消失。

“仙子忙于大事,可还记得自己的一儿一女?”

我心头一颤:“当然记得。此番前来,就是为了寻找灵山的仙者,问问那个未曾谋面的孩子,身处何处。”

眼看来,我寻对人了。

老者移开目光,意有所指地问道:“地府与绝世仙骨,仙子会想到什么?”

我会想到绝对的神力与至高无上的地位。我见过上一个绝世仙骨,三百多岁的年纪竟能与千年万年修为者匹敌。但我不敢直言,希望他还活着,让我重新见到他。

看穿我的心思,他笑了笑,将手伸向夜空,隔空握住一颗星星,收回眼前摊开掌心。我差点惊呼出声,咽了口气怔怔地盯着他掌心里悦动的光芒。

“徒手……摘星?!”

“这些不是天上的星星,而是人间,一个叫星辰的孩子流下的眼泪。”

我怔怔望着他掌心那滴晶莹如露的星星,里面竟映出模糊的人影。那眉眼像极了砚清,唇鼻却与我如出一辙。就在我颤抖着伸手时,星光碎裂,化作细碎的萤火消散在夜风里。

“你的意思是,此时天上的每一颗星,都是星辰的眼泪?”

老者瞥我一眼,眸光含笑,悠然道:“那个思念亲人的孩子,收集了至亲之人的泪珠,于此点缀夜空,让晦暗的夜亮起光。”

思念亲人……至亲之人……

他忽然抓住我的指尖,我惊颤了一下,偏过头去,方才的老者俨然恢复了原本的模样,变成个穿着玄色官服的少年。

星星的光影在眼前挺拔的少年身上摇晃,勾勒出柔和又动人的轮廓。官服虽大了些不太合身,但有种生来就属于他的适配。

“你……”

我喉头发紧,额头沁出密汗,积压的愧疚与思念几乎将胸腔撑破。

少年突然红了眼眶,星光在他眸中碎成千万点:

“娘亲不记得我了吗?娘亲把孩儿忘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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