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一场消黯

天未破晓,信州知县府内寒露微浓,或凝结成霜,或凝成露珠。

初夏之际,不该如此。

白衣仙人站在槐树下,面色苍白,望着凉亭内未下完的棋盘,等待他的来客。

“是星君与仙骨。”仙人启齿道。

来客黑衣人出乎意料,问道:“如何得知?”

白衣仙人从槐树顶收回视线,步履轻缓地走到棋盘前坐下,执起白子。

“星君下凡,恰逢其时。仙骨……必然之事。”

“星君啊……不敢不敢。”黑衣人踱步至对手席,捏起一颗黑色棋子,“我们说好的,仙人莫要反悔。仙骨,我定要带走。”

“嗯。”

白子落在黑子早已设下的包围圈中,正当黑子已经胜券在握,殊不知另一处角落,黑子已死无葬身之地。

黑衣人讪笑道:“我又输了。唉,和县长下棋,百输一赢啊。”

白衣仙人面不改色,“那一局,是我让你的。”

“不不不,该说——是仙长大意,不小心让给我的。”

白衣仙人方拿起的棋子又放回棋笥中。

“我输了。”

确实,不知不觉间,棋局已定。黑衣人胜得并不舒心,倒生了被算计的郁闷。

“仙长太聪明,我一尽职尽责、勤恳工作的差使确实难懂仙长的心思。罢了,来日方长。”

【又见东风】

窗外传来颜卿与师爷的低语,气氛沉重。

“吴大人咬定是瘟疫,若五日内查不出真相,信州府上下皆要问罪……”

我攥紧被角,腹中忽然一阵抽痛。无法看清颜卿的面容,可挺直的背影足以说明。

推门而出时,颜卿的背影已远。我咬牙追上去喊道:“带上我吧!多一个人也能多一条办案思路嘛。”

颜卿转头看向我,随即露出温和的笑容:“你病刚好,还是多休息。”

“哎呀,胃病而已嘛。”我摇晃他的手臂,“而且,我想替你分担分担。我可是医鹿山下来的,请颜大人放心!保证有用!”

颜卿闻言,眼中笑意更深。

“切莫逞强,若是身体不适,及时告知我。”

“好!”

此次颜卿进京述职,本来下周才能回信州,接到消息后马不停蹄连夜赶回。

据说是一村子闹病,惊动了宫里的人,所以丝毫不敢懈怠。

且不管什么病闹这么大,我看颜卿近来几日都没好好休息,心疼得厉害,或许能帮上点忙。

好说歹说,咱也是医鹿山下来的嘛。派不上用场,呼喊大名鼎鼎的柳仙人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我们一同上了马车,朝村子驶去。路上,颜卿向我详细说明了村里目前的情况。

“确定病症的源头是井里的水吗?”

颜卿点头说道:“唐大夫检查过,应该是的。不过……”

难得见他唉声叹气。

“近日朝廷遣人来,声称此症已蔓延至其他路府,恐是疫疠,特命我详加查察。”

“瘟疫?”我更是不解,“若真是瘟疫,信州府早乱了。他们是来找茬的吧。”

面对我的愤愤不平,颜卿也只是笑笑。我也知道,就算是找茬,他身为一方知县还敢逆反不成。

就这么静静坐了一会儿,忽闻一种幽香。

循着香,我撩开车帘,骄阳似火,却挡不住荷塘的生机。碧绿荷叶如伞倾盖,层层叠叠。粉白荷花含苞待放,远处传来几声蝉鸣,悠长而慵懒,与近处荷叶摩擦的沙沙声交织在一起。

已经八月入夏了吗。

抵达村口,颜卿搀扶着我走下马车。想着最近吐得不算厉害才敢出门,没料刚下车,只是闻到了村口井里发出的味道,胃里一阵恶心,我一个箭步冲到田边吐出来。

“就说让你好生休息吧。”他声音里带着无奈的叹息,手指温柔地把我散落垂下的发捞至后背。

颜卿顺着我的背,唤人舀一勺温热干净的水来。我捧着半劈开的葫芦,暖水下肚缓了口气儿。

“颜大人出门办案还把夫人带上?”

闻言,我和颜卿一起抬头望向走来的人。

深紫色官服,高人一等,傲视凡俗。他应该就是颜卿说的,从宫里来的人,吴盼秩,光州醉月楼里有幸听过声音的“猪”。

听他说话的语气,办案这些天定没少给颜卿找茬。

颜卿也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起身时仍保持端庄,甚至不忘先扶我站稳。他嘴角噙着那副惯常的温和笑容:“夫人心系百姓,特来探望。”

“关心?”

吴盼秩扯着一边嘴角走近打量我,颜卿立刻侧身半步,恰到好处地隔开我们。

“夫人来添乱的吧。别染上疫疠,回去把整个信州府都染上。”

我冷笑了声,拨开颜卿欲要阻拦我上前的手。

“吴大人若是知道我什么来头,可就后悔说刚才的话了。”

“哦?夫人什么来头?”

他一脸等着看我笑话的嘴脸,我更来气了,仰脸耀武扬威道:“从医鹿山来!柳仙人,我师尊!”

其实,光是医鹿山的名号就足以震慑吴盼秩,可我不解气,非要加上柳砚清的名字。

吴盼秩的脸色瞬间变了,原本那副等着看我笑话的轻蔑神情,此刻像是被一盆冷水浇了个透。

但很快,仿佛刚才细微的表情是演给我看的。转眼,吴盼秩嘴角挂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中带着几分戏谑与挑衅。

“姑娘既是医鹿山仙人的弟子,想必这等小病小症,姑娘一出手,不出数日便可痊愈。”

“数日?任何病症都有一定的痊愈期,不可能立竿见影。”

“五日。”

吴盼秩无视我的话,朝我张开手掌,“只给姑娘五天时间。”

“你——”

“姑娘如果做不到,不仅坏了医鹿山的名声,更坏了柳仙人的名声。所以,还请尽力而为。”

他说完,露出一抹得意的笑,仿佛眼下发生的都在按他的计划进行。

我克制住心中的怒火。越是急躁,越要牢记柳砚清的那句话——平心静气。

“如果我做不到呢?”

“唉。”他故作沉重地叹了口气,“颜大人做了九年的信州知县,也该去蛮荒偏远之地待一待了。”

心中猛然一沉,我攥紧拳头。颜卿又想上前拦我,被我猛地一推,踉跄着退后险些摔倒,好在被一旁的人扶住。

“我酿下的错,关颜卿什么事!凭什么贬官!”

吴盼秩慢悠悠地背着手朝我走近一步,用只有我和他能听见的声音,语气轻飘飘,却字字如刀——

“就凭他说,你是他夫人。”

我咬紧牙,降低声音说道:“你故意的。”

他眯起眼,扬起下巴露出得意的表情:“是,吴某恭候姑娘多时了。”

案子的源头是村口的井。

又是井。

是不是只要遇上点不可思议的事情,都会和井挂上钩?!

敞开的井口,深不见底的黑洞。颜卿命人打了桶井水上来,光凭颜色看和正常的水无二,只有尝过才知道了。

我拿起刚才喝水的葫芦,往嘴里送。

“不能喝!”

颜卿一把夺走我手里的葫芦。

“都说问题出在水里了,你还喝。”

我傻愣着,看着自己两手空空。

“你抢我的水……”

我不可思议地盯着颜卿,他蹙着眉苦笑。

“怎么还赖我抢东西了。这不能喝,更何况你胃还没好呢,井水偏凉。”

“那我怎么——”

手背忽然被什么刺了一下,可低头去看什么也没有。我一下想起什么,恍然大悟。

“对啊,可以用银针!唉,学过的知识全还给师尊了。”

“或者从村民的身体开始检查?”

我的腰一下挺了起来,“有道理!”转过身去,我歪头蹙眉打量颜卿,“除了包扎,你还学了别的?”

颜卿一笑,扶着我起身。

“总会派上用场嘛。”

一面回忆师尊教授的知识,一面脑海如受高人指点般澄澈,我很快得出结论。

腹痛如绞,粪便臭如败卵,夹杂未化之食。痞满难舒,食欲全无……不就是泄泻之症嘛,怎么就传成瘟疫了。

我欣喜地望向颜卿:“本夫人已经知道是什么病症啦!”

他笑着替我顺了顺抓耳挠腮时弄乱的发丝:“辛苦夫人。”

既然确信了不过小病小症,底气也足了些,找来纸笔唰唰写下药方子,涉及不会写的字我便用图画的形式,然后交给颜卿。

“这个是楮叶,止一切泄利,同巴豆皮炒研蜡丸服用。或者芜荑,我不会写这两个字,就画图啦。气泄久不止,或者有幼童因疳而泄泻的症状,就同豆蔻、诃子制成药丸服用,是稍微复杂了些……再不行就用我写的第三条,神曲、麦蘖、荞麦粉,脾积泄,砂糖水服三钱。”

颜卿手下方子满脸欣慰,察觉到我指尖残留的墨汁,拿出手绢帮我擦了擦手。

“多谢夫人。”

“接下来就等大家按疗程服用,慢慢痊愈啦。”

听见有人唤颜卿,我推着他赶紧去。

远处忙碌的人群,独自站在井边的我。

我默不作声地听着远处颜卿和身边人交谈的声音,给予世间万物柔情的人,一颦一笑都牵绊着寂寥的心。

我知道他是爱我的,他无穷无尽的爱,几乎大半都给了我。可我还是觉得——他不该属于我。

从成婚那夜起,我不止一次想过和颜卿成亲这件事到底对不对。这是他的一辈子,却不见得是我的一辈子。

我闷住了,胸口堵得慌,小腹似被踹了两脚。

“娘亲不是想离开爹爹。”我安抚着腹中的孩子,“娘亲只是……”

眼睛委屈得都湿了,开始抽噎,心烦意乱。

兴许是脐带相连,我感觉腹中的小家伙打了个转,又踹了他娘亲一脚。钻心般的痛,惊得我不敢再动,缓缓蹲下身。

“没事吧?”

似乎有人靠近,低声询问。

我摆首致谢,“只是站累了,休息一会儿。”

身旁的人应了声却没有离开,一直守在我旁边。我用余光看了眼,黑色的袍子,黑色的长发,黑色的官帽,乍一看,还以为见鬼了。

我只好起身,有点尴尬地交代:“我真没事,谢谢关心。”

“你没事,腹中的孩子可有事。”

我一时哑口无言,对上眼前全身没有一点颜色的男人的视线。

“你怎么知道?”

肚子隆起的并不明显,确实不知他如何看出的。

他噙着笑不言,指了指自己的官帽。写了字,是要我看写的什么字吗?

我直言:“我不识字。”

他了然于心似的点了点头,指着帽上的四个字,一字一顿念给我听。

“天、下、太、平。”

“天下太平?”我重复他的话,“什么意思?”

他无奈笑了笑。

井水忽然泛起涟漪,倒影中浮现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我惊大双眼,刚才他身后一直有人的吗?!

“一黑一白,可认出了?”他问。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白衣女子走近一些,学着刚才男人的动作指着自己头上的字念到“一见生财”,然后又问了我一遍,“可认出了?”

生财,平安。

“所以你们是……道士?”

村里经常做法事,有道士并不奇怪。

两人不由得对看一眼。

白衣女子问对方:“很像吗?”

黑袍男子回答:“估计是吧。”

过了好一会儿,白衣女子挽上我的手臂,拉着我在井边坐下,放低了声音,缓缓地盯着我说:“我们是阴差,我,白无常。他,黑无常。仙子既然在人间晃荡了几百年,不可能不知道吧。”

突然,她面前的男人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根戒尺狠狠砸在她头上。

“仙子重生了,不记得你说的事。”

我被戒尺砸出的声响惊颤得呆住,叫白无常的姑娘也只是憋着嘴捂着头没再作声。

“抱歉,她不长记性。”他向我颔首行礼,“我们是地府阎王身边的阴差,黑白无常。我们在光州见过,那时情况特殊,打了仙子,实在抱歉。”

“……”

忽然感觉周围安静得异常,黑无常抬眉示意白无常,两人默契十足,摇身一变成光州暗巷里我见过的模样。

白无常拨弄着手中的七弦琴,未成曲调先有情,正是那天我听到的曲子。

“这首曲子我练习了好久呢。”她笑嘻嘻地撞了下我的臂膀,“仙子喜欢吗?此曲名为《天上月》,某位仙——高人创作。”

“阴、差?黑袍?”我喃喃自语,“闻烈说的鬼差?可那不是他编的故事吗?”

白无常微微一笑,几乎是耳语般地说:“为何不信小孩子的话呢。小孩说的话,就一定是假的吗?”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