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卿如晤:
边塞风雪摧折,较之信州更寒十倍。夜深独对孤灯时,最忆墨梅映雪景。
得君手书,如获至宝。每于无眠之夜取出细读,犹见执笔时眉目。所赠墨梅图已觅得城中良匠装池,悬于帐中,晨昏相对。
北地星辉虽灿,恨不能绘以寄君。此信字迹歪斜,盖因提笔多忘字,问遍营中同袍方得成篇。
信州府海棠应发矣。犹记去岁与君同摘桂花,今秋恐难共尝新糕。
战事未歇,归期难料。惟愿尘埃落定日,与君重攀清溪山。
伏惟珍重。
楚风手泐
持续数月的战事终于停歇,双方筋疲力尽地坐上谈判桌。第一条便白纸黑字写着:谈判期间,谁也不许动手。
宁安桥趁机提议:“去环州住些时日吧。”他在那儿新建的宅院,正好让刚满两个月的星辰换个环境。
六月暑气渐浓。长途颠簸让我几欲作呕,倒是怀中的婴孩安睡如常,只在饿时才哼唧几声。
“怎么都不醒呢?”我轻戳星辰粉嫩的脸颊。
宁安桥失笑:“醒了哭闹,你又盼她睡。”
车帘外蝉鸣忽远忽近,我突然靠上什么昏昏欲睡。
星辰。
姜妍不太满意的名字终究还是被敲定,想知道她听到后会是什么表情。估计会一边抱怨我没用上她取的四月,一边痛哭流涕抱着星辰不肯撒手吧。
如果是颜卿呢?我猜会是这么一幅画面:抱着星辰,两眼发愣,神情恍惚,整个人像被定住一般,然后眼泪悄无声息地从眼眶滑落。说句话?大概会说……是我的星辰,爹爹会宠爱你一辈子的!
如果是柳砚清?嗯——不太敢幻想。跟别的男人生的孩子也敢抱给我看?哼!我要你给我也生一个!哈哈哈哈……应该不会吧。
星君下凡,绝世仙骨。
一具身体里真的可以怀上两个男人的孩子吗?柳砚清倘若知道腹中我与他的孩子被地府夺取,会不会一怒之下闯进地府要人啊?是他的话应该做得到。他可是把我从黄泉拉回凡尘的人啊。
在神界,绝世仙骨的诞生并非偶然,而是需要极为严苛的先决条件。首先,夫妻双方必须皆为仙人,且道行极高,至少达到“天仙”或“金仙”境界,方能触及天地法则,孕育出超凡脱俗的后代。若其中一方天生拥有仙骨,则孩子继承仙骨的概率会大幅提升,但这还不足以称为“绝世仙骨”。
要诞生绝世仙骨,还需另一方的神仙血脉极为浓厚,甚至需追溯到上古神族或先天神灵的血脉传承。这种血脉不仅蕴含强大的灵力,还能与天地共鸣,引动大道之力。当双方的血脉与道行完美融合时,便有可能在子嗣体内孕育出“绝世仙骨”。
谁告诉我的?当然是书上写的。
柳砚清能在三百年间进阶仙人,求学蓬莱学习医术,正是他天生拥有仙骨。他尚未跟我提及过父母之事,下次再见问问他吧。至于重生前的我,结合书上的描述,我爹爹少说也是金仙等级的神仙。我是个什么东西就不晓得了。
金仙等级的神仙……爹爹……方大仙确实看上去就不是普通的神仙。
宁安桥在环州的宅子是一座简朴的两层木楼,青瓦白墙,隐在巷子深处。推开斑驳的木门,便见一方小院,院中一口老井,几丛青竹,墙角种了些花草,朴素却生机勃勃。一楼是堂屋与灶房,堂屋内摆着方桌木椅,墙上挂着一幅泛黄的字画;二楼是卧房,窗棂糊着素纸,推开便能望见远处的山影。后院种了些菜蔬,角落里搭了个小棚,堆着柴火。虽无雕梁画栋,却清净自在,正是寻常百姓家的模样。
“宁医师何时来住过?”
“从未。”
“是吧。”
我用指尖试探了下桌上的灰尘厚度,预感大事不妙。
“不会是拉我来大扫除的吧……”
“城中有提供翻新服务的店家,今日我们先去街市添置些物品,晚点再回来。”宁安桥看了眼天色,继续说:“恐怕今晚得住旅店了。”
“是吧。”
我倒无所谓,只要星辰大晚上别哭闹,吵到住店的人,揍我一顿就行。
数月后。
“星辰!”
我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小姑娘那蠢蠢欲动、差点抓起地上泥块的小手。
转眼间,星辰已长到了七个月,好动的天性渐渐显露。屋内的桌椅也成了她的“游乐场”,她扶着桌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小脚一蹬,便想往椅子上爬,吓得我连忙上前护住。这小丫头,一刻也闲不住。稍不留神,她便从屋内爬到院子旁的菜地里,小手一抓,菜叶上便多了几个小洞。
“脏脏,不可以哟。”我柔声哄道,“来,娘亲抱抱。”
星辰低头瞅了瞅空空如也的小手,嘴巴一撇,眉头一皱,那委屈的小模样儿,简直让人心疼得紧。
“诶!怎么哭了?”我顿时慌了神,手忙脚乱地安抚着。可谁知,这小祖宗越哭越来劲,眼泪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弄得我也跟着眼眶一热,差点没哭出来。无奈之下,我只好向身后的宁安桥投去求助的目光。
“我试试。”
宁安桥接过星辰,说来也怪,这小丫头一到他怀里,立马就止住了哭声。小手紧紧勾着宁安桥的脖颈,眼角还挂着泪珠呢,却已经破涕为笑。
“啊,不哭了……为什么!”
我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难道是因为我抱抱所以哭了?
这、这简直不可理喻!
宁安桥一手托着星辰的小身子,另一只手稳稳扶住她的后背,将她高高举过头顶。星辰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小嘴咧开,咯咯笑个不停。
“因为星辰喜欢爹爹,对吗?”宁安桥得意洋洋地问道。
“诶~”
星辰奶声奶气地应了一声,小模样儿别提多可爱了。
“……”
我站在一旁,看着这俩你一言我一语好不默契,心里那叫一个酸溜溜的。这问题问得,不就在变相地说不喜欢娘亲吗!
娘亲做错了什么……
他轻轻将星辰放下,又迅速举高,像是逗弄一只欢快的小鸟。星辰的小手在空中挥舞,试图抓住什么,却总是扑空,笑声更加清脆。
“飞高高,喜欢吗?”
星辰当然听不懂,只是用一串咿咿呀呀的婴语回应,小脚丫也不安分地蹬着。宁安桥依言照做,动作却比之前更加轻柔,生怕吓到她。转了几圈后,他将星辰抱回怀里,让她的小脑袋靠在自己宽厚的肩膀上,轻轻拍着她的背,低声哼起一首不成调的曲子。
好熟悉的曲子……
对了,是玉笛经常吹奏给我听的曲子。
为什么宁安桥会知道?
“宁医师不介意……喜当爹吗?”
“嗯?”
“没,没什么。”
我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如果是你,我不介意。”
他低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像是春风拂过湖面,激起层层涟漪。
突如其来的话语让我心头一颤,这算是告白吗?我抿嘴一笑,伸出手指任由星辰的小手紧紧抓住。
“还是介意吧。”
宁安桥盯着我的侧脸,突然走到我正面,举着星辰到面前,学着娃娃奶声奶气的声音说:“你不想和我在一起吗?”
身高八尺的魁梧大汉说出这样的话,真是滑稽至极。我捧腹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
宁安桥一手抱着星辰,一手牵起我,认真地说:“我可以和你一起抚养星辰长大,可以照顾你,照顾星辰。你不喜欢军营我们就搬到这儿来,或者请命回东京,在城中买一处宅院安定下来。”
“……你已经想过那么多了吗?这么闲?”我调侃道。
“不是。”他骤然冷脸,“随口说的。死脑筋。”
我举起星辰的小手抚摸宁安桥没有温度的脸,笑着说:“星辰你看,宁医师又闹别扭了。”
“诶~?”
星辰当真以为他生气了,两只小手开始拍打宁安桥粗糙的面庞。
“好啦,星辰都来安慰你了,别生气啦。”
我晃荡着他牵起我的手,试图缓和气氛。
“唔——”
突然,宁安桥的唇覆了上来,我瞪大了眼睛,这家伙居然偷袭我!
我佯装生气地踢了他一脚,嗔怪道:“当着孩子的面干嘛呢!”
“她也看不懂。”他理直气壮地回答。
见还想变本加厉靠上来,我立刻举起星辰挡在脸面前,生生堵回去。
“都说了不行了!”
宁安桥失落了片刻,又装作什么也发生抱着星辰去了别处玩。
【入卿梦也】
“……哈……啊……哈……嗯……”
燥热的深夜,乌云遮去了月。
好像迷迷糊糊看见一头墨发垂下,盖住我的脸。通过发缝,是一张失神热意灼烧的脸。
我后仰起头,努力伸长脖颈盯着恍惚的天花板。那人的手心发烫,隔着单薄的衣裳只差一点就能烫伤我。
“……砚清……颜……清”
那人俯下身,借双唇渡给我什么甘甜的液。我仿佛在沙漠行走数日没有水的旅人,迫切地咽下他不断送来的甜。似是医鹿山初见的甘露,也似后山驱散冰霜的腊雪水,也似他身体中流淌出的热源。
“……我还要……要你……”
唇缝中走漏的风声,是我的。手指在黑暗中不断摸索他的,是我的。被冲昏了脑袋忘了自己身在何处的人,也是我……
那人温热的唇,在我身上留下或深或浅的印记,刺骨的冰冷惊起一阵寒颤,让人不自觉紧绷身体忍耐下去。我屈起膝盖侧过身,像母胎中婴孩蜷缩成一团。他顺着我的动作前倾,墨发笼住我,宽大的身躯包裹住我。
“数年不见,你可曾想起我?”
“……哈,哪儿有数年……不过……两载春秋啊……师……师尊你……都不曾来看我……莫不是把我哈……忘了……”
那人忽然右手拉住我的手腕,左手冰凉的指尖顺着经脉一路下滑。我蜷起指尖,奉上双唇,吻上他右手手腕上的玉石。
一块与我左手玉石互补的神石。
“砚清……”
红唇微启,仙人似是再也忍不住,低头吻住了那抹嫣红。这个吻温柔而缠绵,带着竹梅清香,又夹杂着药草的苦涩。我轻哼一声,双臂环上他的脖颈,假装笨拙青涩却满是热情,让这个吻愈发深入。仙人的手不自觉地抚上我的腰肢,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感受到我肌肤的温度。
他的手掌缓缓上移,触到我腰后的系带。我身子一颤,却没有推开他,反而将他搂得更紧。这个默许的举动让砚清更加大胆,他的手指灵活地解开系带,衣襟随之散开。
仙人问道:“为何不呼唤我?”
“……我不敢。”
忽然,他的气息逼近,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他的手掌已经扣住了我的后脑。他的吻又急又凶,像是要将我所有的犹豫和不安都碾碎。我的双手抵在他的胸口,却推不开他分毫。
“不是不敢,是不想吧。”
“……我……不是……”
那人缓缓起身,墨发提起,指尖点了点我的肩头说:“这里,有被星辰抓到的伤痕。”
“砚清……颜卿……”
我含糊不清地唤他,声音再次被他吞没在唇齿之间。他的手掌紧紧贴在我的后腰,将我往他怀里按。直到我几乎喘不过气,他才稍稍退开,呼吸粗重而紊乱。
“到底是砚清还是颜卿?”
“你想……听我叫哪一个?”
温柔的笑意。
拨云见日,冷色的月光照进仅有我一人的室内,带走了日思夜想的人。
他又随着月光离开,悄无声息,不给我安慰的话。
我叹息着抽出手指,坐着抓过枕边仙人的衣襟捂住脸,贪婪地吮吸残留在上的仙人最后的气息。
【烟波醒渡】
“星辰要睡觉觉啦?那娘亲抱你去好不好呀?”
呜哇一声,刚抱进怀里的小姑娘毫无征兆的痛哭起来。
“别哭啊,娘亲抱抱你都不可以吗?”
回答我的是更惨痛的哭声。
娘亲到底做错了什么……
闻声赶来的宁安桥抱走我怀里的星辰,三下两下就抚平了伤心的幼崽。可怜的娘亲站在一旁,气不打一处来。
“太过分了,这孩子!到底遗传了谁的性子!”
都说女儿像爹,难不成颜卿小时候也是这副样子?
气得我冲到架子旁拎起地上的酒坛子就要往嘴里灌。幸亏宁安桥眼疾手快一手抱着孩子,一手夺走我手里的酒。
“喂奶期间禁止喝酒。”
“还喂什么奶,她连抱都不要我抱!我还给她喝奶吗?!”
“已经气到连名字都不喊了吗。”
“娃娃要从小教育。就她这性子,以后还不得把我踩在脚下!惩罚她的第一件事,就是断奶。”
宁安桥笑也不是无奈也不是,把酒放在了我够不着的高处后,抱着已经睡着的星辰回到卧室。
“太神奇了。除了神奇,我找不到别的词汇来形容眼前的怪异。”
我倚靠在门框上,看着宁安桥给星辰掖好被子。可爱的小手放在脑袋两边,粉嘟嘟的嘴发出可爱的呼吸声。
“大概是我的体型让她比较有安全感吧。”
他一边安慰一边转身整理好我们的床铺。
“别闹别扭了,你也累了一天,上床休息吧。”
被他一说,哈欠也跟着出来。
带娃不易,还被娃嫌弃。
我伸了个懒腰快速爬进被窝,眼皮算准了时机开始打架。
在环州的五个月,是记忆中最矛盾的时光。
星辰的降生带来了欢愉,可每当集市上有人误唤我“宁夫人”,我总要慌忙解释。宁安桥站在一旁,眼底的光明显便黯了几分。
晨起时窗棂透进的阳光里,我总错觉能闻见医鹿山的药香;星辰咿呀学语时,我教她念的第一个词是"砚清"。
檐下这盏灯,终究照不亮错误的人。
“你眼中的我,是梦里的仙子,还是现在的凡人?”
宁安桥望着我,答得没一点犹豫。
“现在的你。”
幽深的眸子里没有泄露丁点情绪,一如从前理所应当。我迎上他平静的目光,静静地道出:“我不可能永远留在你身边”。
“我知道。你是天上的仙,自然不会停留人间太久。”
我沉默片刻,目光从他深情的眼眸移开,转而落在摇篮里熟睡的星辰身上,看向屋内生活痕迹的点点滴滴。
窗台上那盆我随手栽种的桔梗花,窗外池塘里盛开的两朵莲花,桌上未喝完的半盏茶,墙角堆叠的几本书。这些琐碎的细节,像是一张无形的网,将我与这片人间烟火紧紧相连。
模仿着医鹿山后山小屋的模样创造的新天地,内心终究不再是两年前的我。
我忽然意识到,我早已不再是那个遥不可及的“仙”,而是被这些点滴温暖拉入凡尘的普通人。恢复记忆以后?等我习惯了这般生活,真的还能回到天上做一个逍遥自在的神仙吗。
宁安桥难得笑了一声,说:“多愁善感不是什么好事。你有星辰,不就足够了?”
我细细思索,摇了摇头,说:“不够。我想给她的,还远远不够。比起命途多舛的娘亲,动荡不安地边疆,她更适合……远离硝烟的地方。”
本想说她更适合待在爹爹身边,回到颜卿身边,快乐地成长。
宁安桥若有所思般沉吟了片刻,对我微微垂眼。
“你想把星辰送回信州吗?”
沉默片刻,我发现自己答不出这个问题。我舍不得星辰,舍不得她离开我。何况再见之日遥遥无期,倘若她离开我,我何时才能在见到她。
“……我不知道。如果有什么办法能换来太平,为了星辰,我愿意一试。只可惜……这一世,我不过普通的凡人。”
“你的愿望会实现的。”
我怔住了,宁安桥继续说道:“天下局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任何战事都会迎来结局,哪怕是好是坏,终究会有一个了结。”宁安桥的声音像是看透了世事的无常。他转过身,目光落在我身上,“到那时,星辰不必再远离你,你也不必再为她忧心。一切,都会有个结果。”
窗外月光如水洒在宁安桥的侧脸上,他的目光依旧追随着我。我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攥紧被角,心里涌起一阵说不出的落寞。
贺祈安送来紧急回营的天,正好是中秋夜。酒过三巡,贺祈安脸上不安的表情依旧不减,甚至趴在桌上独自惆怅。他没主动说,我们也不好问,只默默陪着他。
“明日我和二将军一起回营,你和星辰就留在这儿。”
“可是——”
“楚风也得和我们一起去。”贺祈安忽然坐起身,心事重重的样子,几度欲言又止。
“二将军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吗?”我问。
贺祈安犹豫着,点头。
“莫非与那日大将军与我讲的事有关?”
“没有关系……也有关系吧。”
他抬眸,不偏不倚看向我。
“公主逃婚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