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亲启:
这恐怕是我最后一次给你写信。事关机密,原谅我不能一一告知。
随信而至的星辰,此刻应已在君怀。边关离别时,她尚在襁褓,而今该会扶着桌案学步了。
还记得那句诗吗,你告诉我的:颜如卿月,诞星辰。
我答应会送你一颗星星,但没想到是这么一种方式。
其实信州呕吐非胃疾,实为妊娠之症。每每提笔欲告,又恐君知。将死之人,原想抹尽痕迹,却留最深的烙印。星辰来得突然,走得仓皇,终是未及与君道别。
比起娘亲,她更适合待在爹爹身边。有爹爹保护她,给予他义无反顾的爱,就像爹爹对娘亲那样。我一直跟她讲,爹爹是个多好的人。给她讲你在信州的传说,和逸闻趣事。她明明听不懂,却还笑着回应我。
还没亲口问过你,喜不喜欢颜星辰这个名字?排除过颜四月和颜星,最后决定用星辰。
你觉得星辰最像你的地方是哪里?我觉得是眼睛,还有她右脚脚踝上的那颗痣。同样的位置,我记得你也有一颗。小家伙似乎知道爹爹在东南方向,每次抱着她,她总喜欢指着那边,嘤嘤呀呀地说着什么。我猜,她是在喊爹爹的名字吧。
真想见到她长大的样子,也想亲眼看着她出嫁,也想你。
勿念,无期。
南风谨上
【又拂卿柳】
云端霞光流转,一只白鹤破云而出,衔着的信笺在风中微微颤动。柳砚清立于云巅,广袖翻飞,伸手接住信笺时,指尖触及一丝残留的体温。
“莫非她猜到了?”
袖中沉甸甸的,是这两年来积攒的每一封回信。信纸边角平整,墨迹如新,仿佛时光从未流逝。白鹤清亮的眼眸凝视着他,似有千言万语。柳砚清轻抚它的羽冠,低声道:
“此仙术虽说必须由她想起你才会解除,但至亲之人倘若见到你,是会认出你的。法术,也会因此失效。许你守在她身边,但莫要在第三人面前暴露。尤其是……你的兄长。”
白鹤昂首长鸣,声彻九霄。
柳砚清垂眸,将信笺收入袖中。天边霞光如血,映得他眉眼愈发清冷。
“那夜之事,非我不愿助她……”他望向云海尽头,声音散在风里,“只是若不历此劫,她永远无法找回真正的自己,永远记不起……那个让她甘愿以命相换的人。”
柳砚清知道自己偏执成狂,甚至——
错得彻骨。
可这世间最讽刺的,莫过于明知是错,却不得不为。
自食其果,这四字,终究又一次应验了。
军营辕门外,贺祈安正查点粮草,忽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抬头望去,只见宁安桥已利落地翻身上马。
“安桥?你这是去哪儿?”
贺祈安大步上前,一把拽住缰绳,马儿乖乖站着不动。
“环州。楚风快生了,估摸就这几天,我去请稳婆。”
贺祈安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天际,浓重的乌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压向地平线。
“近来天气异常,万一你赶不回来怎么办?况且这兵荒马乱的,稳婆也不见得会跟你走。”
宁安桥当然知道,但自己没有接生的经验,总要请稳婆来更为妥当。
“总要试试,大不了把人绑过来。祈安替我照顾好楚风。”
“你别……”话到嘴边又咽下,贺祈安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算了,一路小心,早去早回。”
战马如离弦之箭,在荒漠中扬起一道烟尘。宁安桥伏低身子,耳边尽是呼啸的风声。忽然,马儿前蹄高高扬起,发出一声惊恐的长嘶。
漫天黄沙中,一抹素白身影静立。
“师尊?”
白衣仙人广袖当风,墨发飘逸,衣袂翻飞间似有流云暗涌,周身三尺之内,飞沙走石皆不能近。宁安桥立即勒马翻身而下,恭敬地拱手行礼。
“师尊怎会亲临此地?莫非是为了——”宁安桥忽然顿悟,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所以先前那些安胎药材,也是师尊托仙鹤送来的?”
数月前,宁安桥早已察觉楚风身体的异样。奈何他虽行医多年,却只精通男科,对妇科一知半解。一日,仙鹤翩然而至,在医鹿山长大的宁安桥自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医鹿山因常人难以上山,修行医道之人周游四方时,全靠仙鹤往来传递药材。
宁安桥不仅收到了珍贵药材,还附有详细的安胎方子。他原以为是山中同门相助,却不想竟是师尊亲自安排。
柳砚清神色淡然,直言不讳:“她复生不久,灵脉尚未稳固。前次流产虽止,但胎元已伤。”
“悬壶济世,在所不辞。请师尊明示,需要安桥怎么做?”
“为师会化身为稳婆,随你回营。”
竟要师尊亲自接生?!
宁安桥瞳孔骤缩,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惊雷炸响:莫非楚风腹中胎儿……
他猛地咬紧牙关,生生截断思绪。甲胄下的脊背已沁出冷汗:“弟子这就引路!”
转身时战靴踏碎枯枝,仿佛慢一步,就会永远失去什么。
帐内烛影幢幢,血腥与汗气在凝滞的空气中交织。
稳婆剪断脐带,托起那个青白的小小身躯。婴孩双目紧闭,睫毛在摇曳烛光下投出死亡的阴影——没有呼吸,没有心跳,只有未干的血污证明他曾活过。
“星辰。”
柳砚清的声音如三月春风拂过冻土。他指尖凝聚一点星芒,轻点婴儿冰凉的额心。
灵光漾开,如月照寒潭。
——霎时,啼哭惊破死寂。
那具冰冷的小身子突然剧烈颤抖,胸腔起伏,紧闭的眼睑猛地睁开。仙人之力穿透阴阳,硬生生将魂魄拽回人间。
“倒是学了你娘亲的倔强。”柳砚清凝视怀中婴孩,指尖抚过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眉眼,“一出生就用掉起死回生的机会……”
他忽然贴近婴儿耳畔,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哥哥在地府等你太久了……乖,再等些时日,爹爹带你一起去接他。”
抬眸时,仙人眼底闪过一丝血色。他最后轻吻婴儿额头:
“过段时日爹爹再来接你。狸奴会照看好你。”
临别前,“稳婆”不舍地看了眼趴在宁安桥怀里虚弱的南风,身影如晨雾般消散。
宁安桥借口打水,追出帐外。
夜风猎猎,仙人独立风中,面容隐在晦暗里,辨不清神色。
“山中学的音律,没忘吧?”
“安桥记得。”
一道流光倏然没入眉心,清泠曲调如溪水般在识海中流淌。柳砚清淡淡道:“此曲可安她神魂,务必学会。”
宁安桥喉结滚动,粗糙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脖颈:“唱歌吗……我的声音不会适得其反吗?”
仙人唇角微扬:“仙曲只重韵律,不闻声浊。”
“徒儿明白了。”
“若需送那孩子回信州——” 柳砚清袖中手指微微蜷起,“托仙鹤告知与我。届时我自会化作奶娘与车夫,亲自护送。”
他顿了顿,“对外,只说是环州寻来的仆妇即可。”
“徒儿明白。”
“至于那只狸奴……”
“二胖?”
听见“胖”字,柳砚清突然掩唇轻咳。
“那是仙蝶所化,权给她作伴罢了。届时,听她如何定夺吧。”
数月后,公主出逃,楚风改名赵风,冒名顶替公主,远嫁东凉。
无奈之下,只好将星辰送回信州。
车夫与随行仆妇皆是柳砚清与仙蝶所化。车内,星辰窝在爹爹怀里,感知到熟悉的气息,小手紧紧攥着柳砚清的衣襟,似乎生怕他离开。
“嗲、哒。”小娃娃奶声奶气地唤着,嘴角还挂着甜甜的笑涡。
柳砚清眉眼弯弯,用鼻尖轻轻蹭了蹭星辰粉嫩的脸蛋:“爹爹要去陪娘亲一段时间,星辰先跟外公住好不好?”
“唔~”
小家伙撅起小嘴,眼眶里泛起晶莹的泪花,似乎不太情愿的样子。
仙人忍俊不禁,指尖轻点星辰的鼻尖:“放心吧。外公那么懒,一定会把星辰交给别人照顾你的。比如,舅舅。”
听懂话的星辰咯咯咯笑起来,小脚站在柳砚清的双腿上蹦跶。
望着马车渐远,宁安桥忽又忆起那日营帐外师尊同自己说的话——
夜风卷着砂砾掠过,师徒相对无言。良久,宁安桥忽然开口:“师尊,楚风真名……究竟为何?”
“她梦中如何唤自己?”
“燕风。”答案脱口而出,仿佛这二字早已烙进骨髓。
柳砚清眸中浮起旧梦般的微光,轻声重复:“燕风啊……”
那一瞬,宁安桥恍若又见医鹿山上,师尊对着虚空露出的温柔神情。虽记不清那女子容貌,他却无比确信——眼前飘摇的营帐里,正躺着让师尊千年不忘的魂牵梦萦之人。
“燕风、楚风俱是化名,” 宁安桥目光灼灼,“徒儿想知道她的本名。”
柳砚清望向帐内摇曳的烛火,终是开口:“南风。”
“南风?” 宁安桥先是一愣,继而失笑,“南来飞燕北归鸿……她果然喜欢这等文绉绉的把戏。”
笑意忽敛。他转头望向营帐,声音陡然沉下:“徒儿还有一问——祈源之死,师尊当年可知情?”
暮色中,仙鹤掠过如血残阳。
漫长的寂静后,风里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嗯”。
“到底是谁杀了祈源?他现在到底置身何处?”
柳砚清凝视着渐远的鹤影,眼底映出猩红霞光:
“为师也不知道。只有她苏醒记忆,才能将答案公之于众。在那之前,没有人能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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