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孟春之时,千云之岭,白皑皑的医鹿山从漫长寂寥的冬季苏醒过来。

也到了我该离开柳砚清,下山寻找九个男人和自己的时候了。

离别的画面比我想的要冷清的多。

没有鞭炮起舞锣鼓喧天,更没有感人肺腑潸然泪下的一番宣讲。静悄悄的山门,柳砚清独自一人目送我,甚至两手空空,连离别的礼物都没有。

我迟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可以走,因而露出疑惑的神情。柳砚清倒神态自若,平静地与我并肩而立。

“我,走了?”

不敢确定我是下山游历还是出门买菜,都没个人来送我吗!

清雨和如雪呢!说好我走这天回来送我的。

我又难以置信地越过柳砚清望了望入山的路,空无一人。

“别望了,是我不许他们来的。”

“为啥!”

我一时情急,没控制好语调又失了态,赶忙道歉。

柳砚清早有预判一般,毫无波澜。

“免得你心气浮躁。”

他徐徐走到我面前,眸光里夹杂了几分释然。

“安心上路,记住,沉心静气。”

他的眸光又落在我的手腕上,神情不再像重生之处那般冷冽。

“对着手链呼喊我,我会听见。”

“嗯,我记住了。”

“替人诊病虽还不到火候,但药草方面姑且过关,生活方面应该不成问题。但也别忘了多看书,巩固功课。”

“放心吧,书都背上的,师尊亲笔版本。”

似乎欣慰我能有学成出师之日,在他看向我后背的行李时,我仿佛看到了他唇畔一抹似有若无的笑容。

“人心难测,万事小心。”

我下意识地点头回答,没注意柳砚清已经俯身将我拥进怀里,低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柳砚清沉默了一会,似乎在想还有什么话要同我交代。

“总之,有事,我会来帮你。”

我笑着回拥住他。

“多远都来吗?”

环住我的手臂紧了些,像告诉我,无论多远,哪怕天涯海角碧落黄泉,他总会抵达我身边。

重生前临死的我或许也置身某个黄泉之地,独独他能将我拉出深渊,重获新生。

即便这种猜想没有凭据,但我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无条件的。

医鹿山脚下的镇子名叫鹿镇。出了鹿镇,我计划先往皇城的方向走。

从鹿镇到皇城有一条官道,是连接东西往来的重要商道,途径的州府也都是商贸往来的重要驿站,沿着这条路走再合适不过了。

商道旁每隔几里路便能碰见卖茶的铺子,晌午刚过,趁此歇歇脚。

回暖之际,商道上来往的马车绵延不断,茶铺外停留的马车不一会儿功夫就占了留与停车的空地。茶铺里外全是人,幸好我到是还剩一张空桌子。招呼了老板,终于能坐下歇歇脚了。

“姑娘可否介意在下拼个桌?”

一位青衫书生模样的俊秀之人立于桌边,身上背着行囊,想必也是赶路之人。

我还没来得及咽下嘴里的茶,连连摆手。

“不介意不介意,请。”

书生欠身致谢,在我对面的位置坐下,老板也恰逢其时送来了我点的玉叶长春。

“这会儿人多繁忙,公子和小姐多有担待。”

茶铺老板放下茶壶和两个茶盏后,起身招呼刚进门的一伙顾客。

对面的书生轻浅笑道:“想来老板兴许忘了在下点的茶。”

“所以送来了两个茶盏。”

我晃晃拿在手里的另一个茶盏。

“先生不介意的话,可与我同饮。”

书生颔首拱手行礼,礼仪得当,有一瞬的错觉,眼前的人不像是平凡的读书人更像达官显贵家的公子。

“多谢姑娘。”

两盏茶水下肚,从医鹿山一路走来的疲惫尽数消失。书生也对茶水的清淡满意,不时点头回味。两人的行李堆放在桌旁,一大一小两个行囊。

“姑娘可是要去什么地方?”

“嗯,云游四方嘛,走一步看一步。”

“好巧,在下也正在云游四国的途中。”

一来二往,还不知道其姓名。有缘千里来相会,他也是我此次下山遇见的第一个人,何不交个朋友。

“还不知先生姓名?”

“闻笙。”他浅浅一笑,“是个云游四方的教书先生。”

“对了!先生想必饱览群书,可否告诉我这首诗的出处?”

我从随身的包袱里拿出之前一觉醒来不知为何自己梦游写的两首诗的其中一首不知其名的递给闻笙。

闻笙接过手,读完纸上的字有一瞬迟疑。

清风起,午后的春光透过头顶交错的树叶缝隙打在他的身上。清秀略微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柔和的笑,仿佛学堂里教书的先生正看着学生的作业……

这幅画面,我是否在何处见过?

曾经破败的书堂,竹纹青衫的男子也眉眼含笑看着我歪歪扭扭的字。此刻的他和好似过去的画面悄悄重叠在了一起。

闻笙抬眸再次看向我,我才回过神,收回紧盯着他的眼。

“这诗出自《诗经》,乃十五国风之一,名为——‘齐风’。”

齐风?也是风,该不会,和我的名字有关?

一时间思绪混乱,手指摩挲着茶盏的杯沿陷入沉默,直到闻笙出言打断。

“还不知姑娘姓名?”

“嗷,我叫……叫我风好了。”

“风好?”

“风!”

“咳咳,叫我风,就好了。”

打趣我成功,闻笙勾起一抹如春日暖阳的笑,目光继而落在我的头顶,温柔缱绻的眼神在斑驳光影中仿佛印着星点光芒。

“风姑娘头上的发簪,一看做工精巧,可是出自哪位名匠之手?”

我抬手取下插在发髻的神器,自然地递给他。

闻笙眼睛微微睁大,没敢接下。

“如此贵重之物,姑娘不怕我图谋不轨吗?”

“你会吗?”

听到这句真诚的反问,闻笙笑了笑。

“多谢姑娘信任。”

“说来,今日与姑娘搭话,是因姑娘很像在下的一位故人。只是这位古人……去年秋日,不幸离世。”

“诶?”

送到一半的茶盏又被我放回桌面,我定睛看向闻笙。

“她——怎么死……离世的?”

“听闻她去西洲,想求起死回生之术。却在距离西洲孤岛一江之隔的荒野遭遇不测。后来的事……在下寻遍诸城,再也没打听到任何消息。”

随着闻笙不疾不徐的声音,他口中的故事在我脑海里逐渐描摹出雏形。那个前往西洲不得归的身影从眼前晃过,像是隔着数百里的距离,我静静地望着她……

我恍惚了一瞬——为什么这个故事,好熟悉?

“可这里是东边儿,先生又何故至此?”

“适闻医鹿山的仙者可救人重生,或许,她会在那里。”

说完这句话后,闻笙瞳中忽然布上一层阴影。

“先生的那位故人,叫什么名字?”

闻笙闻言,放下手中的茶盏,指尖在手上书写了两个字,眼中流露出微妙的笑意。

“她叫,齐风。”

东方未明,颠倒衣裳。颠之倒之,自公召之。

东方未晞,颠倒裳衣。倒之颠之,自公令之。

折柳樊圃,狂夫瞿瞿。不能辰夜,不夙则莫。

——《诗经·齐风·东方未明》

那年,是闻笙第二次进京参加科举落榜。

决心放弃追求功名利禄的他,离开京都后途径光州,在光州游历时择一处偏远乡村住下,自发担起了教书育人的先生一职。

那个叫风的姑娘是怎么找到这个几乎隐匿于山间树林的村庄的,闻笙也记不得了。

某日起,借住此地的叫风的姑娘,每日准时出现在他的课堂,坐在末尾角落的位置和一群娃娃摇晃着脑袋念书。

一日放课后,娃娃们归家,叫风的姑娘却迟迟不肯离去。

闻笙收起书本,走到她身边,才发现她正趴在桌上与周公会面。

“姑娘,该醒醒了。”

她迷迷糊糊直起身,打个哈欠揉着眼,四下张望,在对上闻笙充满笑意的目光时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

“不知是姑娘昨夜没休息好,还是在下所教的内容索然无味……”

“不是的!先生教得很好。只是……”

风姑娘抓挠着后颈,羞涩地低垂眉眼,指了指桌上书本摊开的一页。

“这首,学生不明白。”

今天,闻笙教的《诗经》,风姑娘所指的并未在今日的教学范围内。不过既然学生有难,老师自然要答。

“《齐风》是八百多年前齐国的民歌。今日所讲关于《诗经》的知识还记得吗?”

“嗯,记得。”

“《国风》大抵是周初至春秋间各诸侯国的民间诗歌,这首《齐风》顾名思义就是齐国的诗歌。”

轻柔的声音耐心地给风姑娘讲述着,如同六月的风拂过竹林,动人心弦的摩挲声和恬静悠然的竹香。

日落西山,两个人并肩坐在村口的榕树下。风姑娘嘴里叼着路边随手折下的狗尾草,哼着闻笙从未听过的小调。

“还不知姑娘姓甚?只听乡亲唤你风姑娘。”

不过问起名字,风姑娘像是陷入了苦恼,眼神四处张望,最后落在自己手里的书上。

“嗯——齐风?”

闻笙跟随风姑娘的视线落在《诗经》上,浅笑反问道:“齐风?姑娘是指,诗还是?”

风姑娘笑着手指点了点自己,扬了下眉。

“我的名字,齐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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