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柳砚清是如何从我眼前消失的,我猜和现在与我并肩站在铅灰色的幻境里的这个人有关。

我无法看清他的模样,一袭白色袍子裹得严严实实,头上还盖着白色的纱,直直垂到他的腿弯处。若不是体型宽大,轮谁都会误认成女人。

“看你都干了什么。”

无可奈何的声音从头纱下发出,恨铁不成钢地冷哼了一声。

我有些忐忑地揉搓着手,拇指指甲扣着食指指腹的皮肉。

“难道这不是梦,而是我回到了过去?刚才的对话无意间改变了过去?!”

“不是。”

我啧了下嘴。

“那你生个什么气……”

毫无征兆,旁边的人抬起脚直接给我屁股上狠狠踢了一下。我疼得跳起来,捂着屁股嗷嗷叫唤。

“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他居然打我还骂我!怎么感觉跟爹似的……

嗯?

我捂着屁股小心翼翼凑到他身边,试图透过白纱看清他的长相。

“神像?”

“放肆!”

神像向后迈开一步,又在我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脚。

“嗷——!痛啊!”

“不痛你不长记性!”

“你个神仙怎么能打人呢!”

“吾只打你。”

“为什么!”

“竖儒!几败而公事。”

而公?没记错的话这句话原本的意思是……坏了你爹的大事?神像已经生气到骂爹了吗……

我收起脸上的怒色,捂着屁股默默安慰自己,自讨苦吃。区区凡人,还是别跟神过不去了。

神像转过头,似乎在认真地看着我,良久没发出声响。

我的心不禁紧张万分,时刻紧盯他的脚,生怕又挨揍。

“知错了吗?”

我乖乖点头,双手抱在腹前。

“孩儿知错了。”

“孺子可教也。”

神像欣慰地点了点头,抬手一挥,宽敞的大袖拂过之处变化出书案和笔墨纸砚。

“吾念,你写。”

“是。”

研磨好墨汁,铺开纸张,提笔准备就绪。

“爹要我写什么?”

神像抱着双臂开始吟唱。

他居然没有否认我叫他爹,呵……

“东方未明,颠倒衣裳。颠之倒之,自公召之。东方未晞,颠倒裳衣。倒之颠之,自公令之。折柳樊圃,狂夫瞿瞿。不能辰夜,不夙则莫。”

虽然不知道神像唱的什么,但我还是一字不差地写在纸上。

落下最后一笔,我忍不住欣赏自己的大作。

太完美了!写得不要太好!

“你笑什么?”

冰冷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啊?啊!”

又是一脚狠狠踢在我屁股上。好不容易露出喜悦的笑容瞬间变成痛苦的狰狞。铅灰色的幻境里连连响起我的哀嚎声。

“全是错字!重写!”

“不会吧……东方为名,点到衣上……”

我尴尬地指点笔迹,嘴里说着念着语无伦次,支支吾吾。写的什么狗屁不通。

“一句话八个字,你写错六个。”

“不会吧……一定是失忆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

“不许找借口!”

“嗷——!爹我错了!”

还好是梦,否则这一觉醒来屁股该肿了。

在神像一笔一划的教导下,我顺利写完了这首漫长不知其名的诗。真同父亲一般,他看着我写完的诗,眼底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然后慢慢的把手里的纸卷起来,在我脑袋上轻轻敲了下。

“多读书。竟然连诗经都不知道。”

说着,把手里的纸递给我。我颔首接下,揣进怀里。

“谨遵教诲!”

神像像是想起什么很重要的事,又掏出一张纸铺在书案上叫我继续写。

“还写?!”

我下意识抱怨,果不其然,屁股上又挨了一脚。

“让你多学习是为你好!”

“是……”

冗长的梦境,写完《西洲曲》后我便醒过来,看外头已是日晒三竿。

我揉着酸痛的屁股起身,转头看到了和发簪躺在一起的两卷纸。

哪儿来的纸?如雪偷放在我枕头边的?

铺展开来,两首歪歪扭扭的诗呈现,我厌恶地咂了咂嘴,迅速收起来免得被人看到我这奇丑无比的字。

“师尊莫不是为了救我,所以阳气耗尽,因而手脚冰凉,气血不足……”

今日份的授课完毕,我趴在书案上,摊开的《诸病源候论》放在头顶,嘟着嘴嘀嘀咕咕。

柳砚清也捧着书,不过和我不是同一本,是一本前朝的诗集,端着茶盏一边饮茶一边阅读。

“有空多学习,少想无关紧要之事。还有,不许叫我师尊,不长记性。”

我撇了撇嘴,猛地将书轻轻砸在书案上,大喊一声——

“师……柳砚清!”

柳砚清有一瞬的怔愣,抬眼瞟了我一眼又重回书上。

“接下来的日子,每晚我烧一盆药水,盯着您好好泡脚!”

“不必。”

柳砚清的声音淡漠。

见状,我的手在空中胡乱比划,解释起来。

“书言,寒热之症非小事,且诸病治疗的方式各有千秋。师尊常年吃药却不起作用,是该用点别的方法。寒从脚起,泡脚不仅可以促进血液循环,还可以——”

虽然心头没底,不知道对与否,越说越心虚,但我面上还是表现得一副学有所成的真诚。

“再说下去,我就罚你抄书。”

“罚就罚。”

我摆出一脸无所畏惧。

“什么?”

他目光复杂地看着我。

“抄书而已嘛,比起你的身体,抄书……不算什么。”

柳砚清轻挑眉。

“《黄帝内经》素问阴阳应象大论篇三遍,明早给我。”

“……”

来真的啊。我刚才那句话难道没有让他深受感动吗!冷酷无情的男人!

天冷,我们便在房里用膳。抵着寒风把饭菜端来的人,自然是我了。

医鹿山的伙食清淡,多以药膳为主。我吃不惯,总要给自己开小灶。去厨房端来两人份的餐食,也顺带给自己加个菜。

晚餐后柳砚清出门不知去哪儿,叮嘱了我几句便离开了。

晚些时候临近半夜他回来,见我还赖在他的药房不禁皱起眉头。

“怎么还不回房?”

“等你泡脚啊。”

没等他回答,我便很自然地拉起他的手,走到他的床榻边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端来我特别为他抓配的方子熬成的洗脚水。

“已经烧好啦,需要加热水跟我讲。我在这儿抄书,你慢慢泡。”

“……”

药房内屋便是柳砚清的床榻。手上抄着书,我的耳朵一点没放过内屋传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鞋袜脱下的声音,玉足入水的声音……

我趴在书案上,隔着柜架,远远观望正襟危坐赤脚泡在药水桶里的他。

嘴上说着罚我,拒绝我,可对我的事从来都是一时嘴快,凡事顺着我。我几乎能想象到重生前我和他会发生的故事。

我起身走到柜架旁,扶在木架上看他入迷。

“砚清?”

我轻声细语唤他。

他错愕地看向我,又收起视线。

“砚清。”

我又唤了他一声,迈着碎步缓缓走近他。

氤氲的热气下我隐约看到他耳根泛起的红晕。

我单膝跪在床榻边,伸出手摸了摸他骨节分明的手。方子里的药草都是益气、温阳、补血功效的中药,怕药效不够甚至还多加了些,我以为会是稍稍温暖一些。

没想到还是冰冷得毫无温度。

“怎么会这样……”

我失落地收回手。拿过搭在一旁的帕子,从水里捞起柳砚清的脚替他擦干脚上的水。

“我自己来——”

我打断柳砚清想抢走帕子的手,对上他有些慌乱的目光,笑了笑。

“徒弟给师傅擦脚,还是可以的。”

我是想借着擦脚的机会,探一探他双脚的温度。

同手一样,我托着的仿佛一块冰山上躺了数年的玉石。

我抬起头,望进那双静静俯视着我的双眼。

我不由攥紧了指尖,直到他因疼发出一声,我才回神松开。

“抱歉!”

“无妨……”

服侍好柳砚清躺好盖好被子,见他忐忑不安地闭上眼,我才安心从床榻边离开。

三遍素问阴阳应象大论篇才抄了一遍,我伸了伸懒腰,推开门看了眼门外簌簌飘落的雪,哆嗦着重新坐回书案边继续抄写。

柳砚清不会介意我在这儿抄的吧。

意识感知现在是凌晨。

身体一轻,似乎悬在了半空。我稍稍眯着眼,发现自己真在半空,被人抱在怀里的状态。

我不敢发出声响,屏住呼吸等待对方的下一步动作。

柳砚清抱着我轻轻放在自己的床铺上,替我盖好被子。趁他转身之际,我眼疾手快,抓住了他的手腕。

“你……砚清去哪儿?”

骤然喊出这个两个字,柳砚清也微微一愣,眼底闪过一线恍惚。怔愣了好一会儿才掀开被子在我身边躺下。

刚才顿在原地莫不是在做思想斗争?对嘛,天冷,再怎么羞怯也不能跟自己作对啊。

我笑着挪开一点位置让让他,见他不肯动,全身僵硬躺在床沿,我使着牛劲儿把他拖到床榻中央,才安心躺下。

“师……砚清晚安~”

“……”

烛火晃动,昏暗的房间里,我闻着他平静的呼吸久久不能入睡。心鼓动得厉害,快要跳出嗓子眼一般。

“风。”

清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迟疑着回过头,恰好撞进他侧身投来的缱绻温柔的眼。

“师……砚清……”

我伸出手扶上没有温度的脸庞。柳砚清沉下眼,抬手覆上我的手背,脸庞在我的掌心蹭了蹭。

“风。”

“我想你。”

“我好想你。”

他在呼喊我的名字,我却忍不住涌出泪水,心口揪着疼。尽管如此,我还是抚摸他,予以安慰。

就算是时间也无法抚平所有的伤痛,哪怕是我自己……也代替不了曾经的我在他心中的位置。

“砚清,我在呢,我回来了。”

我刻意剥离心中浓烈的寂寞,幻想成他心中那个我的样子,拥着他的身体忘我的方向靠拢。

他伸手环住我的腰,轻轻收拢手上的力度。

“风……”

他从未喊过我的名字,更别说如此柔软的语调。

嘴唇发抖,鼻子酸涩,我抑制着内心想要呻吟哭泣的躁动,一下一下安抚着怀里的人。

雪,还在落。

冬天天亮得晚,医鹿山一夜之间被白雪覆盖。今天是休沐日,众人皆在屋内赖着不肯出门。

我睁开眼忘了眼窗外,天好像才蒙蒙亮。

我不禁紧紧了盖在身上的被子,翻了个身,贴近身旁的热源。

柳砚清还睡着,我小心地挪动,不敢吵醒他,悄悄朝他脸上伸出手。

睡着的时候就没了平日的生人勿进,眉眼间尽是柔和。

搭在身体的两侧的手果不其然冰得刺骨,心头一疼,我握紧靠近我一边的手,捂在手心,试图让这只手温暖一些。

我带着他的手贴近我的怀中,接着,他便睁开了眼。

“刚醒就不安分?”

沙哑低沉的声音,说话人却没看向我。

我连连摇头,见他醒了,便抓过另一只手一起捂在手心。

估计是手别着难受,柳砚清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转身面向我,阖上双眼继续入睡。

我窃喜着,得寸进尺地又朝他凑了凑。

“看你表情就知道你在想什么。”

“是什么表情?话说,你眼睛都没睁开啊。”

偌大的床榻两个人只占了小小的一部分。本以为柳砚清会嫌挤叫我挪开,或者主动让开。

都没有。

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抬手直接将我揽进怀里,禁锢在他的双臂间。

脑袋突然砰的一声爆破一般炸开,两颊变得滚烫,心狂跳不已。

“目光躲闪,脸红心跳,满脸心虚,是要做坏事的表情。”

柳砚清舒了口气,脸颊贴上我的额头。

“说吧,想做什么?”

“屋外在飘雪呢,今日不宜出门,不如我们……”

我舔了舔嘴唇,嬉笑道:“不如我们就这么在被窝赖上一整天吧。”

“昨晚罚你的抄完了?”

“没有。”

两人默契地沉默,纷纷看向对方。

“然后呢?”

“您不是要我现在起来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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