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不要你死

何健宁很好,偶尔的坏脾气在王青青看来也不过是一种“任性”。

王青青准许他任性,准许他偶尔犯错惹自己不开心,但这并不代表她允许何健宁夜不归宿。

腊月二十七,何健宁要债的第三天,王青青独守空房。

直到凌晨四点被尿意憋醒。

厕所建在院子里,王青青怕冷,平日里都是何健宁把夜壶提到二楼,放在浴室。

然而今晚何健宁没有回家,她嫌夜壶脏,不愿意碰,就只好委屈一趟,披着棉袄下楼。

咯吱咯吱地踩进雪地,沿着砖头铺出的小路悠悠荡荡,在偌大的院子拐个弯来到角落那狭窄的卫生间。

说是卫生间,其实就是个破旧的旱厕。

白日里搬运水果的工人,拉货的司机都爱在这里上厕所。他们的物件像是摆设,大概弹道偏左,总也对不准,一呲一地,哗啦啦地淌在脚踩的瓷砖上。

满地尿渍又黄又骚,王青青没处下脚,捏着鼻子勉强找了块还算干净的位置,踮起脚尖蹲下。

夜里气温低,零下二三十多度,王青青就穿着睡衣,外面随意披了件棉袄裹住。

这会儿早就冻得瑟瑟发抖,从鼻尖到脸蛋,无一不是脆生生的红色,像新鲜的苹果一样诱惑,勾着人上去咬一口。

何健宁推门,远远就看到她——又傻又憨,孤零零地立在院子正中央。

今年的雪尤其大,连绵不断,一层层雪盖在脚边,比床上的棉被还厚实。

王青青娇气,春夏秋冬四季,各有各的不好,春天虫子多,夏天太热,秋天太干,冬天又嫌冷。她讨厌的多,喜欢的少,照顾起来要多麻烦有多麻烦。

但王青青懂事,会看人脸色,在潘志泊面前,她就从不敢挑肥拣瘦,也只有何健宁,因为一声“哥”,因为一个不轻不重的“承诺”,就把她放到心上,捧着含着,宠着疼着。

时间一长,就把一颗石头暖成了糖,一棵草养成了花。十九岁的成年人生生叫他宠坏,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王青青!”何健宁皱眉,站在门前喊了一声,隐隐带着怒气。二八大杠随手一丢,顾不上锁门就来到了她身后,赶在王青青转身前一把将她抱住。

这怀抱带着寒气,王青青怔愣片刻,然后就鼻子一酸,心口胀胀地疼,委屈地抿着唇,垂眸盯着自己的鞋尖一声不吭。

何健宁从她紧绷的脊背察觉出她情绪不佳。于是,隐隐升腾的怒气瞬间烟消云散,解开棉袄,又把她搂进了一些,像是镶进怀里,用炙热的体温给她取暖。

“外面冷。”他叹了口气。

王青青却沉默着。

“青青?”

何健宁晃了晃她的胳膊。

王青青又在生气,至于原因,不用想也知道——

不过何健宁还是问了一句:“跟哥哥生气吗?”

“……”王青青摇摇头,声音有些哽咽,莫名地颤抖:“我害怕……”王青青顿住,等何健宁问她为什么害怕。

然而身后的男人根本顾不上开口。

这么些年,何健宁长高了也壮了,站在王青青身后,轻而易举就能将她完全罩住,替她挡去寒风、冬雪,撑起一片祥和的天,让她得以自由自在。

可以上学,可以不管不问,可以任性,可以高枕无忧……

何健宁给了她太多太多。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又当哥又当姐,给她满满当当的爱,给她溢出来的情。拉拉扯扯的六年,少女不知不觉长大,抽芽似的疯长,手脚都大了一圈。

让他一只手罩不住。即便何健宁再不想承认,也不得不看清事实:王青青成长了,她有了自己的主见,再也不是那个只会跟在自己屁股后头的小孩。

她在成熟,像颗梅子;还在发酵,像壶烈酒。

她的滋味,早就在这六年的相处时光中沁入他的心脾,成为他灵魂乃至骨血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何健宁从身后抱住她,倚在她肩头,合上了眼,然后在她带来的暖意和阵阵芳香中昏昏欲睡。

这是潘志泊卷钱跑路的第八天,何健宁失眠的第四天。

去年,王青青在他的强烈要求下复读了一年,夏天的时候录取通知书送到家。何健宁拿小刀给她拆开,小心翼翼的动作招得王青青嘲笑:“你行不行啊,拆炸弹呢,那么小心?”

何健宁没理她,打开信封后捧着那张通知书乐得呲牙。

王青青第一次从他脸上看到这种神情,乐得往后翻,躺在床上咯咯地笑。笑过之后又开始闷闷不乐,拉住何健宁的手,在他将要溺死人的目光中叹了口气。

“何健宁?”她仰头,示意何健宁趴上来。

何健宁顺从地挪过去,手臂撑在她脑袋两侧,同她接了个吻,搅着她的舌头,含含糊糊地问:“怎么了,青青?”

“我怕。”王青青眼中多了层雾,身体有了反应,便很坦诚地朝何健宁敞开怀抱,指挥着他把自己抱起来。

何健宁托住她的屁股翻了个身,一上一下,给她坐在自己腿上,眯起眼。人还没坐稳,脑袋就追了过去,寻着她的唇亲。

两人交换了一个又一个呼吸。

王青青呼吸不畅地喘,推开他的脑袋,继续说:“我去燕京上大学,你在平县。你不怕吗?…万一我变心了,你还跟我——”

“别想那么多,想得多晚上又该睡不着了。”何健宁抽了两张纸帮她擦嘴,抹掉唇上的口水后,笑了一声:“你变心的话,哥就继续做你哥。”

他说的轻松自在,就仿佛这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就好像他笃定了王青青会变心似的。

“何健宁!”王青青老大不高兴,狠狠挥开他的手,把他推得远远的。

还没下床就让何健宁抓了回去,一只手撩开她的裙子,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红着眼看她。

然后在一切结束后,搂住她的肩,虔诚又小心地吻过她的脊背,默默补充了一句:“如果可以,王青青,你不要变心。”

何健宁顿了顿,又拿她的年纪说事:“你年纪小…哥不强求是想给你留退路。如果哪一天,你不想我们继续——”

王青青喘着气转身。刚经历一场情事的身体飘飘无力,她只能勉强勾住何健宁的脖子,揪住他一缕头发,目光沉沉,语气笃定又急促:“我想!何健宁,我想!”

她想跟何健宁好一辈子,这是她打小就下定的决心——深思熟虑、再三斟酌。

甚至于,如果可以的话,她想跟何健宁结婚,组建家庭,住在一起爱在一起,生生世世,永不分离。哪怕到最后两看生厌,死也要死到一起。

不过她以为,两看欢喜的人永远也不会走到两看生厌的地步。

她爱何健宁便会包容他的一切缺点,当然,如果何健宁能再坦诚一些的话就再好不过——

何健宁是个憋闷的人,典型的报喜不报忧,烦恼苦闷全一个人咽下去,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到王青青发现的地步就永远不会坦白。

譬如此刻,王青青受不了这沉默的气氛,扭着何健宁的胳回头看他,身子刚扭过去一半,眼前却闪过一抹红,鼻息间传来淡淡的血腥。

“何健宁?”她惊呼一声,不待仔细分辨就被人托着屁股举了起来。

似乎是为了掩饰什么。何健宁半蹲着,手臂擦过她的皮肤,指尖收紧,堪堪握住她的腿根,然后另一只手用力一托,轻而易举就将王青青扛了起来,肚子枕着他的肩膀,像个麻袋似的被扛上了楼。

二楼。

何健宁踹开卧的门,摸了摸尚留余温的被窝,先把她塞进去,又迅速灭掉床头那盏小夜灯。

逃避的态度再不能那么明显。

“青青。”他声音沉沉,听起来不大高兴:“睡觉好不好?”

“不要!”王青青皱眉。

扒开他的手,拼命从被窝里往外钻,在黑漆漆的夜里努力寻找他的身影,凝视他那双发亮的眸子。

“为什么有血味?”她耸着鼻子,敏锐地察觉到不对,一颗心忐忑不安,声音再次颤抖起来:“何健宁!你受伤了?”

她猛得从床上坐起,扑过去抓住何健宁的手,果真摸到一块潮湿的痕迹。

手下的触感让人心慌,王青青再也顾不上问责。什么夜不归宿,什么坏脾气撒谎什么的,在何健宁的健康面前全都不值一提。

她担心忧虑,因为看不清,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眼泪自动就落了下来,哭着抖着,抱住何健宁一条胳膊,不敢用力又怕他跑。

于是哭得更厉害,跪在床上求他开灯,求他给自己看看。

她怕,很怕!

比起何健宁离开更怕何健宁死亡,比起死亡更怕何健宁不爱自己。

小时候潘志泊心不顺,就会拿家人撒气,尤其是在赵阿姨走之后,潘志泊的脾气更上一层楼。

动辄打骂,气急了还会把何健宁锁在外面。那是很冷的天,他把何健宁锁在关狗的笼子里,用醉醺醺的语气问王青青。

“把你哥…把他关到外面冻死…冻死他好不好?”潘志泊就这样问王青青。话说到一半打了个嗝,吐出一口臭气,视线在王青青腿上飘来飘去,没由来蹦出一句:“你…你是青青,我闺女?”

王青青特别怕,缩成一团靠在墙角,嘴唇哆嗦着求他开门。

平县的冬天太冷,何健宁还那么小,他是她哥,但他只比她大两岁而已。

为什么要受这些苦?为什么要让他这么累?

她宁愿他跑了,也不要他死。

王青青突然后悔,忍不住地想,是不是他们没有遇见,是不是她没有让赵阿姨走,一切就都会不一样。

何健宁不会被打得这么惨,潘志泊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疯子,指着她的鼻子骂:“你是我闺女!我闺女,王颖媚那贱人生的!”

“王青青!他妈的,老子还有个闺女…对啊,老子还有个闺女啊!”潘志泊醉得神志不清,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从桌子旁边搬了个凳子。

王青青绷紧了身体,视线追随他,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只见,他毫无预兆地搬起凳子,抬高了砸下来,嘴里不停嘟囔着:“去死!去死…去死!”

“你不是老子的闺女!你一定是王颖媚跟野男人生的——”

“你去死!你们都去死!”

潘志泊砸得又快又猛,王青青没躲过去,就只能背过身,紧紧抱住头,闷声不吭地任他打骂。

好在潘志泊醉得厉害,没一会儿就失了力气,上下眼皮打架,脑袋一歪,身体一斜,在王青青以为自己要死前倒地陷入沉睡。

鼾声如雷,遮住王青青小声的啜泣。她蹲在角落擦干净泪,抹掉鼻涕,整理好情绪才小跑下楼,来到院子一角。

用偷来的钥匙打开那缠绕的锁链,在何健宁出来之前,爬进狗笼子,不管不问地扑进她哥怀里,委屈难过地搂住他的脖子,喊了一声又一声:“何健宁?”

“何健宁!”

“何健宁……”

她到声音越来越弱,直到在何健宁怀中疼晕过去。

第二天,王青青就起了高烧。何健宁背她去医院,医生看过之后给警局打了电话。

傍晚太阳还没落山,就有两个民警来家里例行询问。

一见到那俩警察,潘志泊立即谄媚起来,小家子气地拍人家马屁。何健宁下楼洗毛巾,站在水龙头跟前远远听着他们说:

“不敢了,不敢了。您放心警察同志,我这不是气急了吗?小孩太皮了,她妈跑了,我一个男的又当爹又当妈,拉扯着不容易……”

“怪我!怪我!您放心…您放心,以后肯定不会了,对对对,您说的对教育孩子不能光打,下次注意!下次注意!”

“好的好的,警察同志慢走。路上注意安全——”

何健宁听着,沉默着,洗干净毛巾上楼。帮王青青擦背,上完药哄她睡觉,等她闭上眼便下了趟楼。

果不其然与上楼的潘志泊打了个照面。

后者冷冷扫过了一眼,阴毒的眼神像把刀子:“鳖崽子,你妈的贱人,敢报警!把你能的不行!真以为会有人管你…你妈的,老子今天就是打死你,那些警察也不敢吭声一句!”

何健宁由着他打了会儿。

等他走了,从地上爬起来去厨房摸了把刀。然后在夜里来到潘志泊床头,远远坐着,等他让尿憋醒后醉醺醺地爬起来。

“潘志泊。”何健宁盯着那摇摇晃晃的男人,幽幽道:“我还没成年,弄死你的话我会怎么样?”

他很认真地问。

目光阴鸷,脸上罩了一层阴影,就这样在深寒的夜里朝潘志泊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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