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健宁是个狠人,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腊月二十七,新年的倒计时钟声已然敲响。返乡的人们挤得水泄不通,集市的叫卖声络绎不绝,什么瓜子花生核桃干果;奶糖水果什锦巧克力;春联对子门神鞭炮……过年该准备的一切应有尽有。
临出门前,何健宁又算了一笔账。
四万三千四百八十七块三毛六,这是别人欠他们的,白纸黑字的欠条做不得假。
五万九千四百六十七,这是他们欠别人的,也做不得假。
王青青下学期的学费是四千七,过年的开销、水电费、以及一些杂七杂八的吃穿,他们兄妹二人,少说也得一千来块。
王青青正月十五之后才开学,这期间的一个月,他们的生活费,哪怕一天一顿,也要个两百块钱,况且王青青年纪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日三餐必须按时吃,肉蛋奶,维生素这些都得跟上。就算个一千吧。
何健宁坐在楼梯上。
清晨五点,平县的天还没亮。潘志泊搭仓库的地儿偏,附近就他们这一家亮着灯,空旷的院子时不时传出机械的女声:
“归零,四三四八七点三六,减五九四六七,减四七零零,减二零零零,加——”
何健宁突然顿住,从腰包里翻出一个泛黄的笔记本,有巴掌那么大,放在手心里正正合适。
何健宁打开往后翻了翻,找到最新一页,看着总合那一栏,瞟了一眼后,视线重新挪回计算机上。
“加二三六七八——”
“等于九九八点三六。”
两万三千六百七十八块钱,是他这六年存下的。
九百九十八块三毛六,是还完欠款,去除年前年后的生活开销,他与王青青余下的所有积蓄。
王青青在燕京上大学。
拿到通知书那天就闹着何健宁,头摇得像拨浪鼓,说自己不想住校,又说何健宁不爱自己,竟然放自己离开。
“去离家那么远的地方上学,你就放心吗?”
“不放心。”何健宁搂着她,手中握着几根绳子,一左一右地缠绕,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王青青见他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扭头晃他的胳膊,神情不大高兴:“跟你说话呢,怎么还装聋作哑?何健宁,你是不是想跟我分——”
她话还没说完就叫何健宁捂住了嘴,紧接着手腕一热。何健宁握住她的手,推上来一根麻花似的红绳。何健宁说这是“金刚结”,求长寿的。
王青青盯着手腕看,什么都没说,隔天却也找了几根绳子,找小卖部那个喜欢编绳的大娘学了个一模一样的。
然后亲手帮何健宁戴上:“大娘都告诉我了。金刚结不仅保长寿,还能辟邪护身。”
王青青说,这是她给何健宁的护身符,希望他永远健康,永远安宁。
何健宁笑着接受了。
绳结是几个月前送的,王青青拿到大学通知书那天,八月份中旬。如今过了元旦,来到零七年的二月份,左右才半年时间。
绳结却突然断裂,毫无预兆地崩成两半,在手腕上一股一股散开。
债没要回来,绳结还断了,更可恨的是何健宁还让那家人养的恶犬狠狠咬了一口。
满嘴白牙利齿,隔着棉服咬在胳膊上,咔嚓的声响下,何健宁痛得流汗,用力掰那狗的嘴筒子,却怎么都挣不开。
那家人开超市做生意,专门养了条烈性犬,放在仓库看院子。
两万块钱的欠款,他们家占最大头,整整齐齐一万三,何健宁拿着欠条找他要,还没说两句就叫人放狗撵走。
“兔崽子,三天来五次。老子说不还了吗?大过年的,你存心找茬是不是?”
何健宁这人沉默,被骂了也不还口,只执拗地站在人家门外,视线死死盯着门上那张附有联系方式的白纸。
“旺铺转让?”何健宁看向面前的夫妻,瞧着这一男一女精彩的神色,暗暗冷笑。
这小夫妻是外地来的,开店不到一年就赔了精光,身无分文不说,店还叫要债的砸过几次。
报警、调解,来来回回和稀泥,小三个月都没得到什么解决办法。
小夫妻实在撑不下去,关上门交头接耳地一算计。女的说:“要不把店兑出去?”男的犹豫了一会儿,在长久无声的黑夜叹了口气,算是妥协:“兑出去吧,咱们回老家。”
店铺位置不错,夫妻俩起初的生意也是不错的,卖些常见的零嘴和日用品,只是价钱不公道,又惯爱偷斤少量,长久以往,十里八乡出了名,生意逐渐变得惨淡。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今天这地步。关门是迫不得已,也是意料之中。
从前跟潘志泊送货,何健宁来过,与这夫妻俩见过几面。男的叫张博,女的名王凤霞,比男的大了四岁,嘴巴毒,性格火辣。
送货那天,说好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临到头却又变卦,王凤霞掐着腰,指着潘志泊的鼻子骂:“真以为老娘缺那点钱啊!又不是不给你,急什么?欠一万块钱也是欠,多两千怎么了?小气鬼!”
潘志泊被她骂得头疼,操了一声挥着拳头就冲了过去,还没靠近就让张博拦了下来。
张博,名字有文化,人却长得彪悍,站起来比潘志泊高足足一头,体重两百来斤,横起来是两个潘志泊。
这般往眼前一拦,活脱脱的“泰山压顶”。
潘志泊叫他推着后退,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水坑里,裤子湿了一块,屁股后面带着深褐色的湿痕,摸起来黏糊糊一片,凑到鼻子边一闻,腥臭骚气,还带着淡淡的黄。
“瞧你那没见识的样儿!好闻吗,怎么不尝一口?”王凤霞笑,露出土黄的两颗大板牙。
张博就站在旁边牵着那条黑色的大狗,嘘嘘吹了个悠长的口哨,于是这狗立即抬起腿,又尿了一泡。
“狗尿怎么样啊?好喝吗,潘老板?”
两夫妻的言语极尽羞辱,潘志泊却无可奈何。
这是俩无赖,人家只占便宜,面子里子的都不重要。
潘志泊来,坐了一屁股狗尿,何健宁来,干脆直接打开笼子放狗。
那条黑狗扑上来时,何健宁躲闪不及,本能地抬手格挡,却恰恰将胳膊送进犬口。
棉服被撕开一道口子,白花花的棉哗啦一声飘起来又落下,下雪一样掉在何健宁脚边。
胳膊顿时凉嗖嗖一片,何健宁被扑倒在地,那狗踩住他的肩膀,脑袋左右摇摆,恨不得扯下他一整条胳膊。
最后还是张博吹了声哨子,这训练有素的猎犬才退开,摇着尾巴回到了张博身边。
本想吓唬吓唬,却不想这狗咬人这么狠。王凤霞有些被吓到,朝自家男人使了个眼色,张博皱眉,不大情愿地从兜里掏出几张票子,往空中一撒:“十二张,去医院打疫苗吧?你也别来找了,我反正是没钱,这铺子兑出去的钱我们还要回老家盖房子……”
张博絮絮叨叨地说,好像施舍他一般。
何健宁不说话,从地上坐起,瞧着小臂上源源不断的血迹,冷冷抬眸,朝张博瞪了过去。
然后一言不发地起身,扶起他的二八大杠,在冰天雪地里走过,踉踉跄跄地去下一家要债。
在外奔波一天,从凌晨到第二天凌晨,何健宁只要回来了七千多的欠款。
这七千多加上他自己存的两万,根本填不上潘志泊留下的那个窟窿。
何健宁为此发愁,揣着钱回家时还摔了一跤,胳膊扭了一下,简单包扎的伤口再次撕裂,又有源源不断的血流出,顺着胳膊淌在地上,在他走过的路面留在斑驳的痕迹。
将雪染成红色,将夜染得更黑。
何健宁并没有去医院的打算,也不在乎什么狂犬病什么疫苗。他们没有钱,还欠了一屁股债,陷入两难的境界,没有前程,不见退路。
如今手中的每一分钱都是他们保命的底线,不容挥霍,也不能挥霍。
因此,当王青青扑上来时,何健宁只是冷静地站着,扶住她的腰按住她不让她赤脚下床。
“青青。”他稍显无措,一下下轻拍她颤抖的肩膀,思索着还是决定撒谎:“哥没事,小伤。”
“骗人!”王青青情绪激动,挣扎着像个泥鳅,说什么也要去开一旁的灯。
何健宁当然不能让她如愿。手上那么大一个牙印,打眼一瞅就知道怎么回事儿?
要是给王青青知道了。
那家人准不好过,他也不会好过。
她又要闹,哭着让他去医院打疫苗。
何健宁知道那是关心,但他们如今的境地挥霍不起。别说几百块钱,就是叫他花出去几十他恐怕也舍不得。
王青青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哭着喊着跟何健宁闹了许久挣扎时又撞上他的胳膊。
何健宁没忍住闷哼一声。
王青青顿时没了动作,慌得声音都在发抖,牵住他的手哆嗦着:“我看看…何健宁,你不去医院,好歹给我看看,我帮你包一下……”
王青青的声音在发抖。
何健宁本来已经上来的脾气顿时烟消云散,把她搂得更紧,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
沉默了会儿,还是摇了摇头:“青青,相信哥吗?”
他突兀地问。
王青青不是很明白他什么意思,却还是本能地点头嗯了一声。
何健宁听到后,嘴角勾了勾,强忍疼痛和不适,跟她说:“哥没把债全要回来。七千块钱我们留下。哥那两万先抵上一部分欠的货款,剩下的……”
他顿了顿,心情有些糟糕:“先过年,过完年,哥想办法。”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