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雾四起,周遭静至可闻针落之声。
沈离夏恍惚了一阵,再回过神来时已不见他人身影。苍白的雾气犹如屏障,层层包裹聚拢,其间树影摇曳,化作森森鬼魅。
她手中滚烫,低头一看,竟是握着一把长弓,通体暗红,其上有暗金图纹蜿蜒,似柔软的鸟类羽毛。
弓表面温度不低,烫着手心,可她只觉得舒适,宛如是——
宛如是她丢失了这把弓许久,今日终于寻回了。
有它在自己手上,即便看不透雾中景象,也不觉慌乱。
一道影子从前方交错的林木间闪过,幽幽飘荡。沈离夏心念一动,意识还未作出反应,身体却已经熟练地搭弓勾弦,眼中亦开始发烫。一缕雾气从少年面前飘过,遮挡不住她眼中鲜艳的颜色。
那是鲜红的,在这苍茫之中好似一束不熄的火焰,明艳得摄人心魄。
沈离夏勾起唇角,弓弦之上有箭凭空凝起,尖端寒光闪烁。
这里并不属于他人,而是她的狩场。
瞄准目标的刹那,箭矢破开雾霭,直指藏匿于丛林的鬼魅。一声惨叫在血肉破裂的声音响起后划破寂静,沈离夏歪了歪头,不知为何觉得这嗓音听着有几分熟悉。
她将弓握紧,往声音源头寻,走近一看时瞳孔微缩。
是林风华。
对方喉间插着那支箭矢,面上因震惊失色,浑身剧烈颤抖着。沈离夏心头泛起一阵厌恶,弯身握住箭矢,欲将其往里深刺几分。血流汩汩,黏稠的声响伴随腐臭充斥四周。
忽然身后有些微动静,沈离夏眼前又是一阵恍惚,色彩聚集,苍白褪去,眼前的场景竟是变为了鲜花怒放的仲春景象。
她茫然地看向手下,先前的男子却变成了一只失去了声息的野猪,喉间溢血,抽搐了两下后不再动弹。身后有人鼓掌,她回头去看,心间骤然揪紧。
那是一名乌发白衣的女子——准确说应当是少年,举手投足间有着一股未脱的稚气。她腰间系着一条水蓝的腰带,纹样似是水波,分明无特殊之处,却让人印象深刻。
学姐?
不对。不是她……沈离夏抬眼,看见女子发间系着的是深蓝缎带,并非乔砚深常系的浅蓝。
她们很像,却又从来不是同一人。
正当她处于混乱时,女子开口说话了。
“好厉害!真是惊人的弓法。只是此处似乎为他人领地,我们这般做不会被捉住么?”对方嗓音柔和似水,清越温婉,闻之如有一股水流涤荡过身心。
好想和她说话。
刚这么想着,沈离夏便不受控制地回应她道:“无妨!我先把这东西收入袋中,稍后我们一同穿过森林烤肉吃。”
说到最后,她尾音上扬,不难听出有几分洋洋得意。
杨柳依依,洁白的柳絮在空气中飘舞。花开得好多、好耀目,迷了少年人锐利的眼;散开漫天花粉与浓香,醉了少年人悸动的心。
她收好这庞大的野兽尸体后伸手去拉对方的衣袖,将人牵着往前走,迈入仲春时翠绿的林木小道间,恣意奔跑于婆娑的树影里。
“这森林可真茂密呀,一下暗了许多……”
“会怕么?”
“有你在就不会。”
对方的手握着很轻,像失去了基本的重量,只有一丝微凉的温度。她跑到一半张口欲喊些什么,像此刻正值好春光,像乱花渐欲迷人眼。
可这一切终止在她要叫出对方的名字的前一刻。
沈离夏不知道少年的名字。
她拼命回想着,竭尽全力却捉不住那飘渺的一小片记忆,几乎要急出泪水来。为何想不起来,又为何会在这里,这是谁的记忆,怎会如此熟悉,心头并存的温暖与疼痛又是从哪里来……
她一概记不起来了。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
沈离夏忽地停住脚步,抬手触上面颊,果不其然尽是泪水。她听见有人叹息,旋即春色消散,身后人不见踪影,绵延的无尽情意戛然而止,似是有人生生将其斩去。
可是,好寂寞啊。
她的手滑至胸口,紧紧攥住衣物,感到其中仿佛缺失了什么一般,空空如也。泪水涟涟,不断滑落,如断了线的珠子。
不对,不对。她没有失去那个人。那个人分明还在自己身边,就是方才——还走在自己前方。她没有被抛下,反而正被牵挂着。
暧昧的感情潮水般退去,沈离夏顿时像被冷水浇面,从这沉重地缠绕着她的意识的束缚中清醒过来。她摇了摇头,用力拍拍自己的脸。
四下仅有白雾茫茫。
但还有异常的东西。沈离夏鼻尖微动,嗅见空气中飘着的一缕檀香。这香气味极淡,先前她沉浸于幻觉,全然将其忽略。现在闻见了,却觉得有些刺鼻起来。
她集中注意力,沿着檀香所在的地方走。香味似一种引导,让她不至于迷失于雾气中。幻觉已经不能再困住她,因她心中已有一盏明灯指引。
她要找到乔砚深。
沈离夏循着檀香深入白雾,尽管四周依然不见任何事物,但她隐约感到有什么正变化着。
这鬼怪的手段很是蹊跷,能将这些她记忆中从未有过的场景复现,却又勾起一分熟悉,仿佛这些并非陌生之物,而是藏于她的记忆深处,不过被遗忘了许久。
那个有几分像学姐的人,还有“自己”到底是谁?
而为何方才她会产生一种强烈的失落感……
沈离夏双手捏紧。
就像再也见不到心尖上的某个人了一样。
她叹了一口气,感到檀香愈发浓郁,开始泛起一股阴冷的酸腐气息,宛如是误入了哪处佛门圣地。
若是鬼怪所致,那不应该有这样的气味,并且应当更为……
沈离夏思忖着,总觉得不寻常。鬼怪的幻术在她印象里是更骇人的,总要见些淋淋的鲜血、听些凄厉的哀嚎,看见地狱里的绘卷,以表怨气或冤屈;又或编造美妙的幻象,勾人沦陷,自愿送出性命。
这檀香虽阴冷,但不见血腥气。只是浓郁了些,仔细一闻,竟是让人心安的。
方才的景象也只是让她怅然若失,而不是被邪气入侵。
她回忆自己前几日所学,寻找着对应的部分,慢慢揣摩着。檀香阵阵,越是往前走,越是浓得叫人迷乱,吸入时又感到肺腑冰凉。
行至一半,沈离夏猛地一拍脑袋。
这是阵。
是法术形成的结界,并非鬼魅所化的妖术,而是幻阵。
幻阵背后也不是妖怪,而是——
有人在这里布下了此阵。
莫非是心术不正的阵修?
不过既然确认是阵术,那么只需找到阵眼便可破开。
当下弥漫的古怪檀香大概就是寻找阵眼的重要线索。想到这里,沈离夏加快脚步,沿着香气寻找雾中奇异之处。她嗅觉灵敏,做起这事来倒是很轻松。
走到檀香最浓郁的地方时,她清晰地看见白雾中有什么在波动。这区分开了其和周围空间,就像一块违和的拼图。
沈离夏摸不到身上其他物品,低头一看才发觉储物囊已经不见了。
若这是“梦境”……
那么应当也会有她的一部分意识参与才对。
眼下最有可能得到的武器……她没有剑,先前的灵珠早就用光,弹弓也无特殊之处,构想时细节已经有些模糊。
弓……思绪在这里停住,沈离夏眨了眨眼,抬起了手。
她缓缓回忆起先前那把长弓的模样。深色的木材,看起来分外贵重,被暗金的纹路蜿蜒装点,漂亮而奢华。弓弦似是特殊材料,坚韧有力。
手中传来烫意,沈离夏睁开眼,暗红的长弓已经被她握在手中。
她如方才一般搭弓射箭,瞄着波动的地处,箭矢犹如一簇烈焰直冲过去,竟发出猎猎风声。
那处波动的空间霎时遭到贯穿,先是发出轻微的咔嚓声,随后裂痕展开,迅速蔓延,万物坍圮。
四周白雾消失,结界顷刻之间轰然碎裂。
在意识又一次陷入黑暗前,沈离夏忽然感到心间溜过一丝难言的情绪。
不想再失去她了。
这一次不可以放她走。
有人叹息着在她脑海深处喃喃自语。
只是她时间紧迫,不得不迅速脱出这阵惆怅,返回到真正的现实中。
终于清醒过来后,沈离夏并没有急于睁眼,而是聆听着周围的响动。
……有人在摸她腰带?
腰间忽然一轻,沈离夏能感觉到是储物袋被拿走了。
随后响起一清朗女声。
“怎么睡觉还抱得这么紧?唉,这年头都成双成对出来了!”
听到这话,沈离夏才意识到自己怀中正抱着什么。她微微张眼,看见乔砚深被她环于怀中沉沉睡着。
熟悉的气息将少年包裹,染红了她的耳尖。沈离夏轻轻地深吸一口气,咬紧下唇忍住颤抖。
太逾越了,幸好学姐不会知道。
但她同时又感到一种满足,无与伦比的安心感流过全身,让她连发尖都放松下来。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东西真少……灵石居然一点都没有。穷鬼啊……莫非是无极剑宗的徒生?”
翻人家储物袋偷东西还这态度,人真烂。
“噢,还有一个小木雕。做得真精致,不会是旁边这个送的礼物吧……”
那是她自己做的!
沈离夏再也按捺不住,小心地松开乔砚深后猛地坐起,动作不似活人,倒与尸体还魂接近。
这一下把她旁边念叨的那人吓了一大跳,连储物袋都没拿住,掉在地上发出轻响。
沈离夏转头,刚要开口,一下嘴里被塞了个东西。
等一下,还挺香的。一股酱卤味。
不对,她是来算账的,不是蹭吃蹭喝的。沈离夏一脸无语地吐掉这东西,引得那人惊恐出声道:
“果然大猪蹄子不能代替黑驴蹄子么!”
……她是不是有点智力方面的难言之隐啊,还是说把自己当饿死鬼了?
沈离夏抬手抹了抹嘴,站起身冷声道:“看来你就是那困人于幻术中还借机行窃的鬼怪了。”
对方见她已然恢复,悻悻后退两步,声音也弱下去了:“本人不是鬼怪……且听我解释,且听我解释。”
沈离夏看她虽戴一副奇怪墨镜、身穿绀色法衣,却生得一副浓眉,若不是眼型柔和,甚至可说是正气凛然,不像是邪祟之物。
不过人不可貌相,谁知道她肚子里有什么坏水。
少年颔首,抱起双臂,视线中敌意不减:“报上名来,师从何方?”
女子擦了擦冷汗,笑道:“在下名为席梦思,赴命平复魁州祸乱。”
说到师门时,她沉默片刻后才继续道:“从佛门来。”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引用自白居易《钱塘湖春行》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引用自晏殊《玉楼春 · 春恨》
稍微牵扯了一些前世今生的内容,不过两人中意的肯定是现在的彼此。
离夏:这名字一听就睡眠很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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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惊弦破阵察幕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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