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层叠拍打,涛声汩汩,于夜间忧郁地回荡在海面上。
昏暗的灯光笼罩在逼仄的空间内,落在人身上,在其后牵出摇晃的影。
面容白净的少年正站在船中其一房间的门前,视线不断戒备地扫过四周,手搭于腰间长刀上,仿佛随时会将其抽出。
门内传来一阵含混的响动,夹杂着哭泣与压抑至极的闷哼,隐约还可听见有一人温声重复道:“快了......快了。别怕。”
少年的心随之揪紧,有些焦躁地踱步起来。修士对血腥气感知比常人更灵敏,她嗅到了异常强烈的血气。玄色劲装的衣摆随她的动作飘起,似是灰喜鹊颤动的尾羽。
愈是焦躁,反倒愈是容易分神去回忆那人的嗓音,那段在自己记忆中重复了数次的对话。
“我虽可一直叫你小五,但你也得有面向外人的名姓呀。无需犹豫,选自己喜爱的字起就是了。”
“......‘逐月’,就叫逐月吧。”
“好。月是阴,多处地方都将其同女子联系起来,而月神亦是自古守护女子的象征。你选了个好名姓,逐月。”
“愿你平安顺遂,长为独立的少年。”
那人于柔和灯火下翻动书页的沙沙声犹在耳边,伍逐月沉浸于思绪中,脑海中温润的声音如何也不真切,恰似一束虚幻的月光。此时,哭喊自室内响起,少年推门进入,不忘在这之后又将门带上,扣紧锁闩。船舱因大浪推移剧烈晃动了一下,传来使人心悸的颠簸。
可她身边却是无比安全的。
伍逐月走到房间内站于床沿、怀抱着一稚子的白衣女子身边。说是白衣,实际已经不再洁白,而是浸了不少血渍。鲜红大块大块地洇湿细软的布料,勾出其上流云暗纹。
如此刺目,反倒似一道象征生命的丝线,将苍白而纤细的女子挽在了人世,免于其如细雪般消逝在浮华中。
女子低头检查怀中的孩子,其在哭泣过后安静下来,好奇地眨着眼去碰她脸上的月白色面具。
伍逐月小心地绕过去,看见司流华垂下墨色眼眸,其中光泽流转,同舒展的眉一起,使她素净的面容上泛起温柔的神色。确认过怀中的女婴无恙后,司流华将她轻柔地托给床上虚弱的妇人,指尖微弱的灵力经此传递,为对方补充方才生产流失的元气。
她向来是喜爱洁净的人,当下却并不急于清理衣上的鲜血,而是握住妇人的手,将一枚药丸放于她手心中。伍逐月移不开目光,原本昏暗的灯火一时有些炫目,叫她从司流华面上觉察出一种近乎悲悯的意味。她藏于面具下的半张脸孔在此刻显得温顺而圣洁,先前抱着婴孩的模样也宛若孤独的牧羊人抱着她心爱的羊羔——那湿漉漉的、裹着黏液的脆弱生灵。
“小五,我们出去为她拿些吃食来。”司流华坐在椅子上,同妇人低声言语一阵后才起身,跟伍逐月一起离开了房间。房间外走廊同样狭窄,墙壁上爬满湿漉漉的旧痕,散发出古怪的气味。
司流华以净尘术去掉身上的血污,两人走上甲板,上面皆是女性,紧紧挤在一起,有些裹着厚厚的布,有些没有温暖的衣衫,只能缩在一起,或是饮下烈酒,以度过寒冷的海夜。海水汹涌,吞下不尽的苦难,同呼啸的冷风一同推着船往茫茫的黑暗里前行。司流华叹了口气,与伍逐月找到一处靠船沿的地方盘膝坐下,从怀中摸出干粮以灵力慢慢烘烤起来。船上不少挨了饿的人,她食物有限,只能分给最需要的那一批,于是这烘烤也不能操之过急,免得气味叫船上的人牵肠挂肚。
伍逐月在旁边靠紧她。炼气前期的修为不足以抵御寒冷,她只能指望自己的衣服和旁边的司流华。对方身上也不温暖,但这样便足够了,至少让人安心。
两人静默着,伍逐月望着不见边界的海面,因浓烈的海腥气皱起眉头。头上月光明亮,流淌入怀,她闲着无事就捧着看,让这苍白的颜色积水般盈在手心里。
一人重重坐在司流华边上,从随身的袋子里摸索两下,掏出一个红薯来,用肩膀顶了顶垂首闭目的单薄女子。
那个头不小的红薯在她手里竟是慢慢地微微膨胀起来,表皮出现微焦的痕迹。女人像是怕香味飘开,把红薯迅速塞进对方怀里。滚烫的红薯入怀,司流华睁开眼,平静地低声问道:“道友这是何故?”
“哦!你也是修士?还没辟谷是吧。见你脸色苍白,还以为要饿晕在这了。”臂膀厚重的女修摸摸自己鼻梁,声音听着很是爽朗,“你手里那点怎么够修士吃?这红薯很甜,尝尝吧。”
说着,她又从口袋中摸,要给伍逐月也塞一个。
司流华摇了摇头,微笑着为她让开些空间,让那个红薯被顺利送到伍逐月手上。
“道友实在是心善。不过这船似乎是朝廷那边特意给边疆百姓用以逃难的,您为何要混入这一众难民里,莫非是出于救济的目的么?”
“这倒不是。”女修犹豫了一下,抬眼端详两人,觉着她们不似坏人,便继续说道,“我受人追杀,不得已要乔装进逃难的人里,借此回到宗门。”
“可否问问道友师从何处?”
“倒没什么名气,只是第二州的一个小宗罢了,名是断水宗。若道友好奇,倒也可与我同路去看看。”女修笑道,“相逢即是缘嘛。”
司流华点头,抬手将落于眼前的发丝往耳后收拢,声音依然平稳若止水:“道友可留下坐标,待我确认一船人平安到达后便来拜访。”
“原来道友是受朝廷所托护送难民来的,”女修一边以灵力将宗门坐标传递于她,一边感叹,“现今如此关心凡世的修士可不多见。这船的安排也十分合理,虽拥挤了些,却知道将男女分开,免去了一摞麻烦事。稍后我以灵力注入甲板,大抵也能为她们提供些暖意。”
“道友对火灵根的延展真是新奇。”司流华颔首,“我带这孩子下去休息,她在底下船舱里有亲人等候,先告辞了。”
语毕,伍逐月也一同与女修告别,两人从甲板上下至船舱内,往刚刚的房间走去。屋内两人已经安稳下来,女婴沉沉睡在母亲怀中。司流华走过去将红薯与烘热的干粮一并交给妇人,又给她喝了些清水。伍逐月在旁边托腮注视睡着的孩子,视线上移便可望见母亲面上憔悴也难以遮掩的幸福之色。
不知自己的娘亲当时是怎么做的,也会像这般抱着自己轻言细语地哄吗?
想着想着,她看向一边的司流华。女子月白的面具被光晕浇上一层柔腻的蜜色,眼眸似深井,难辨冷暖,其中的情绪暧昧不清。
罢了,怎么不能一日为师,终生为母呢。司流华对称呼没有要求,伍逐月便主动叫她师尊。
自己也是有师尊保护的人了。
不知那日被带走的人,现今正做着什么......
“走了,小五。”
伍逐月点头,跟司流华一起出了房间。关上门前,她回头,看妇人与孩子额头相抵,幸福的空气盈满四周,不由心中一酸,眼角也有些烫起来。
身边人似是注意到她触景伤情,伸手将她牵住,温暖的手心让伍逐月心上渐渐安定下来。
“我们也去休息。”司流华柔声道。两人缓步走向船舱另一侧。
四灵峰上,主殿内灯火通明,未有歇息之兆。蝉鸣此起彼伏,炎热的晚风裹挟着恼人的烟尘气飘荡。
“此事算解决了?”易萧寒靠在椅上,抬手拂去衣服上残留的冰晶,“不过阮落英你嘴挺快,能赶在严雪涯掀人前把处置结果说完。”
阮落英耸肩,瞥向一边满目冰霜的白衣女修,无奈道:“若不是你拖她过了两招,大概今天也不会有结果了。”
林风华的事被她以对方污蔑同门师姐的理由扳过风头,加之近日也有风声四起,阮落英作为喜爱打探宗内轶事的人亦有听闻到这内门徒生干下的部分龌龊事。如此一加,对方自然哑口无言。
而且所有徒生都知晓,阮落英是最护短的。她对唯一的亲传徒生唐怀柔虽是严苛,可若是有什么人要对这徒生不利,必须得先过她的师尊苍灵真君这一关。
只是那带队的长老难缠了些,简直像打算趁宗主不在要把宗内搅成一锅乱粥似的。
阮落英并没有再多加处罚林风华,倒不是不想,而是姓易的压不住那个姓严的了,叫对方跟下菜似的把一堂人都给踹了出去。
罢了,之后叮嘱宗中管事多注意,别叫那几位出任务的徒生一回来就被找茬便是。
“池月影,你也该管管记在你名下的徒生了。”阮落英揉了揉眉心,“尽管最近四下都不景气,可也不能叫败类猖獗起来。”
池月影闭起眼,没有应答她。阮落英知晓这人一般不采取行动,不过若是采取,那定然就是不留情面的肃清了。那林风华还没触及到这人不可容忍的边界,否则她毫不怀疑对方先前就会直接让人血溅大堂。
咋她的好同事一个个性子都这么怪呢,尤其是那个到现在都还没开口的严雪涯......
“宗主是去做什么了?”刚说严雪涯不开口,人就发问了。
不等其他人回答,易萧寒抢先道:“看你这一闭关,当真两耳不闻窗外事。近日局势正渐趋恶劣,三族摩擦又一次开始了,恐怕发展成先前那样是迟早的事......池月影你捂我嘴干什么!好了我先回答问题就是——人域上前些日子有几处宗门惨遭屠戮,惊动各方修士前往调查,宗主也参与其中,感受到了那个人残留的灵气,笃定这一切皆是她所为......”
“那个人?”
“严雪涯你真是闭关傻了!还是说她的名字就这么恐怖?”
如此说着,易萧寒却轻轻拉了拉衣襟,不易察觉地掩住那道横贯整个躯体、蜿蜒道锁骨处的狰狞伤疤。
“那个流华剑君——司流华啊!”
给学姐学妹放一天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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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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