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世界？

软软第一反应是，人类世界。

他的肢体在发烧，八只腕足焦躁地打卷、甩动，微凉的水在他皮肤上流过，带不走丝毫热气。细胞挤挤挨挨的，艰难地挤在狭窄娇小的身体里，像被塞满集装箱的沙丁鱼。软软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感到细胞随着心跳的泵动而鼓胀。

小章鱼晃了晃脑袋，慢慢找了块礁石趴下。

海豚很讨厌靠近这些石头，但现在可恨可怕的人类不在，他的排斥心没那么重，就慢慢游到软软眼前，用嘴拨弄他。

章鱼摊开八爪，像一滩烙饼似地躺在礁石上。

人类啊……

他可能真的出了什么问题。

软软想。

他的记忆正一帧帧倒带，他不受控制地去回忆最鲜亮的色彩。

那抹浅金色的光就跃进他眼睛里。

软软愣了一下，才看清那是天花板的灯照在海豚光滑身躯上的折射。这样模糊细碎的光晕他这几天见了很多次，但这是他头一次发现，它们跟安比斯的颜色那么相像。

相像得……就仿佛那个少年正站在他面前似的。

他就趴在少年的腿边，抬头，看粒粒珍珠在他指尖流动……

还有人呼唤着他的名字，温柔地、带着笑意地……

“软软？”海豚有点焦急地戳戳小伙伴。

“……外面啊。”

软软歪头瞧着安比斯蜜色的眼睛。少年眉眼弯弯，眼底朦胧地倒映着漫天烟火，光影明明灭灭。

绽放了，又消散了，最后坠落了。

软软轻声说，“是很好、很好的。”

“外面，有非常好、非常好的人，和这里的这个人不一样。

会有人伸出援手，去帮助完全没关系的……陌生的东西，会有人把珍贵的食物让给别人，会有人自愿去过更差的生活，承受更多的压力……说是苦难也不为过。他做这些，对自己没有好处的事，去让别人活下去。他会……”

软软顿了顿，继续用平静的语气说：“会很真诚地对你。”

好像有人说了些话，但软软没听清。

他耳朵里嗡嗡的，似乎体内的所有零件都咔擦咔擦地向他投诉。齿轮拖着厚重粗糙的锈迹，一格一格地奋力拖曳，将无形的力量顺着繁复结构牵扯至每个角落。

软软想扇扇耳鳍，想竖起耳朵仔细听隔着门扉似的细碎声音，但他的听觉也和身体一并瘫软，不乐意工作了。

可记忆仍自顾自地定帧重播。

他沉没，坠进深渊，海水压得他透不过气，身下似乎永远都有更深的余地，他只能不停地掉下去。身体落得太快，快得思绪跟不上，被扔在坠落的轨迹里，软软竭力想抓住些东西。

他的听觉终于捉到了什么。

有个声音说：【你可以去找我。】

软软露出一丝微笑。

【我不关你了。】

软软说：“还有人……很细心，很亲切，只是看起来很凶。从不说自己做过什么，但会做很多很多……海豚先生，你听得见吗？我觉得我声音好轻。”

海豚超大声地说：“我！听得见！——确实！很轻！你把人类说得那么好干嘛！？”

软软安心了，想抓住海豚的嘴，告诉他：外面的世界，好人是比坏人多的。

虽然虐待他们的人很坏，可更多的人是很好很好的。

好到他无法用语言表述，好到每一刻都能感受到更多幸福。

“但是，”海豚用嘴戳戳他，“你明明之前还觉得自己‘被转送’了啊。”

海豚看章鱼的目光像看执迷不悟的笨蛋。

“那不是一回事。”软软说，“那是因为……”

软软想起了穆利纳斯看他的眼神，那种看向‘敌人’的，提防目光。

他竭力剖明心意，但一切都被理解为别有用心。

软软没有焦距地望着海豚的方向，慢慢地说：“……因为我做了错事。”

“错事？”

海豚下意识地追问，但他很快发现，就算他不问，软软也会接着说下去。小章鱼望着他，语气却不像是对他说话。

“因为我，没办法告诉他们，我在想什么。”软软自顾自地说：“刚开始，我想，要是能说话就好了，能说话，就能交流了。然后有一天，我忽然就能发出近似人类的声音了。

但那个时候，我总觉得、总觉得……我是不该说话的。

……我有点害怕。

但他很好很好，我不能看着他遇上不好的事。

本来很担心……真的决定要开口之后，就轻松、期待起来了。把一切都往好的方面想。”

小章鱼徐徐叹了口气，整只烙饼憋下去一点儿，又很快鼓起来。

软软感觉稍微好受些了，他挪动腕足，慢吞吞撑起身，身体重得像陷进了泥沼。不过他试着游起来后，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托举起他的腕足，软软顿时轻松了不少。

海豚其实没听太懂，但凭脑补尝到了瓜的气息，不禁发出催促的声波：“然后？”

软软说：“然后……后来，我想，不是说同样的语言，就可以交流，可以相互理解的。”

“我们就在说同样的话。”

软软笑起来，“我们是同类。”

“严格来算，”海豚一本正经地说：“我是海豚，你是章鱼。”

“海豚和章鱼一样，人和鱼不一样。”软软想了想，说：“在人类眼里，世上也许只有两种生物：人和其他。

我不是人，我是其他。

试图用人类的语言，跟人类谈话……兴许是偷窃，僭越吧。”

海豚听不懂这两个词。

软软便解释，“是不好的词。”

“我不明白……你做错了什么？你不是帮他忙了吗？”

软软轻声道：“我不该说人话。”

海豚：“我也不计较你说海豚话呀！”

小章鱼扇扇耳鳍，“唔……”

海豚暴躁地拍打着尾巴，绕着水族箱狂游三圈，“啊啊啊，好烦，好复杂。人类事真多啊！你是不是还要到你‘人类朋友’身边去？”

“嗯……”软软垂下脑袋，“因为，不知道还能去哪里。”

“哈？？”

软软想了很久，最终说：“我没有地方可以去。”

他想不起来自己的归属，心里似乎也不觉得自己有归处。

海豚再次猛游三圈，颇为恨铁不成钢地：“你明明是海洋生物！我刚说什么来着，对了，你没听见。我不是想听人类的破事，我是想听你说海啊。”

软软愣了一下，“……海？”

“是啊，大海！我们的家乡！我很久没回去了，我看你最近才来，想问问你外面的海怎么样了。”

“呃、呃……”软软结结巴巴，“这个，我也不知道。”

海豚缓缓敲下一个问号。

“我也有段时间没有回到海里过了……快三个半月了吧。”

“三个半月？那是多久？”

“大概，”软软掰着腕足算了算，“够你吃掉七八个你这么重的鱼的时间。”

“也没多久啊。”海豚说，“大海才是我们的家……你干嘛只想着人类啊？”

若不是海豚这么说，软软可能很长时间都意识不到这一点。此刻被同类戳破，他才惊觉自己潜意识里从未想过‘海’，那个本该是他心之所向的地方。

他沉默片刻，只能说：“……我不知道。”

“那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没有。”

“想要的东西呢？”

“也没有。”

海豚凑近他，八卦道：“喜欢的雌章鱼呢？”

软软猛摇头。

“更没有了？好吧，你怎么什么都没有。”

“我……”软软说，“没有想过这些。”

海豚失望：“你活得真无趣啊。”

无趣，吗？

软软有些无所适从。

海豚的问题触及到了他的知识盲区。

原来活着需要考虑这么多东西吗？

海豚很快又兴奋起来，说：“没关系，那我来讲给你听吧。”

他欢快地甩甩尾巴，开始哒啵哒啵地讲诉比记忆更遥远的地方。

“水没有颜色，但大海映出天空，就成了蓝色，比我们族群里最漂亮的雌海豚的皮肤还要好看。我和朋友一起跃出水面，追着浪花游向天边，那条海天相吻的弧线，穷极一生也到不了终点。我们踩着浪赛跑，从白天游到黑夜，从太阳游向月亮。”

“怎么样，软软？”海豚寻求听众互动：“有没有见过特别好看的贝壳？特别好吃的鱼？”

软软的确见过漂亮贝类和美味鱼类，但海豚的描述他只觉得陌生。

他只有刻入基因的对大海的敬畏，知道那是危险四伏之地，他的出生之所，埋骨之处。

海洋，对他来说，似乎比人类更遥远。

“我想不起来，没有印象……但听起来真好啊。”软软有些迟疑，“像是，家……”

“不。”

海豚说，声音融入水波，似乎追着东升西落的金乌，奔向了没有尽头的远方。

“那是自由。”

他说得那么认真，前所未有的郑重，攥住了唯一的听客的心神。

海豚习惯迁徙，从不在一个地方停留。哪里有海，哪里就是他的家。他深爱它，因为他的家那么大，够他自由来去，不分东西。

“我在月夜下看见我的影子，”海豚说，“波动的水面把它翻卷成无数泛着微光的碎片，分不清是波光还是月光……有个喜欢我的雌海豚，夸我飞跃的身姿比天上的弯月更流畅。

云和海鸥，一起飞过我们的头顶。海鸥有点吵，还飞着飞着就拉屎，呕。不过云很好看！每天都不一样。我翻身的时候会望见它们，有时很高，有时很低，低得好像我翘起尾巴就能把水泼上去。”

海豚翻过身，优雅地摇摆自己的尾鳍，让软软看他优美有力的线条，“不过我努力拍水，溅起来的水花也没飞上云过……”

他看着小伙伴：“软软，你知道那种感觉吗？”

软软愣愣地注视着同伴的眼睛，从那如浪花般湿润灵动的眼波中，窥见海和云的剪影，嗅到带着咸味的芬芳。

他似乎也变成一只海豚，在天穹与海洋相吻的唇边飞跃，从一泓笑意，跃进另一抹柔情里。

“虽然我不是章鱼，但我想你在海里肯定也有特别开心的时候。”

“是吗？”软软喃喃道，“我有过吗？”

“你只是忘记了。就像我，我也快记不清逐浪的感觉了……但我还记得海的广阔。”

小章鱼不知道，他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与人类世界格格不入，对海豚所描述的海洋生活也一知半解。

但这不妨碍他从海豚身上感受到奇妙的召唤。基因里原始的传承向他开启，他隐隐觉得那就是他该过的生活，他与生俱来的轨迹。

他脱轨太久了，他在不该他行进的轨道上脱缰太久了，久得茫然四顾，再分不清自己所在何处。

家乡的歌谣在他身后响起，他不熟悉乡音，但那波澜壮阔的曲调就像是为他量身打造的，每个节拍都踩在他心尖上，呼唤他回头，对他说：这就是你的家。

软软的眼睛渐渐亮起来。

“海里全是水，比这个小破笼子大得多。我在海里能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这里只有吵得要死的回声，搞得我浑身不舒服。”海豚戳戳小伙伴的腕足，“在这里活下去太痛苦了，超难的，有时候觉得死了比活着更痛快。”

一种直觉摄住了尚且懵懂的章鱼。

软软感到他站在了至关重要的地方，如同高考查分，填写志愿，纵观时间的流逝，它们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刻，但人生轨迹的转折就在此时。

盛在海豚的目光里，软软说不出话来。他本就不善言辞，此刻被某种宏大的震撼拥抱，他像刚出生的雏鸟，颤颤巍巍地敲破了蛋壳，竭力睁开黏着未干的粘膜的眼睛，望向太阳。

“但我不想死在这里，”海豚说：“——我要死在大海里。”

雄伟、壮阔，哪怕陆地沉没，天穹坍塌，大海也会倾泻而下，奔流不息……

软软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知道那灼烧着的、不可方物的瑰丽奇景的名姓，但他感到了美的崇高。

他隐隐窥见了前方幽暗曲折的密林，他只能望见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雾，谜似的阴影遮掩着纵横交错的枝干和前路。

但他初生的灵魂被灿阳照耀，从此学会了趋光。他嗅着阳光的气息，终于明白自己该去往何方。

“我想把我交给大海，交给奔腾不息的海浪……随便它带我去哪儿，总之，我不要死在这里。”

不要死在人造的形状里，框住他自由不羁的生命。

“哎呀，虽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海里去，”海豚咧开嘴笑起来，笑出整齐的牙，“不过我会继续努力的！总之先活下去嘛！你说对不对，软软？呃……你怎么这么看着我？”

海豚扭扭腰，不好意思道：“怪、怪害羞的。”

“我想……我想去看看。”

“嗯？”

“你说的‘海’，”软软向往地说：“——我想去看看。”

海豚说不出小伙伴身上的变化。小伙伴正用无比温柔清亮的目光注视着他，他由衷地高兴起来：“好哇，我知道哪里有最好的浪，我还记得最肥美的鱼群……”

软软笑起来，舒展腕足，“我们快点出去吧。”

海豚一下子蔫了，萎靡不振地说：“那那也要出得去才行。”

“唔，”软软想了想，“逃跑的话，我还是有点经验的……”

啊哈，上一章掉了两个收藏。第一次看到掉收感觉有点新奇。

是被我吓到了吗……

大家不用太担心，我基本不怎么虐的（。）

甜宠日常就在前方啦，冲！

今天填完合同了，不晓得什么时候攒到可以爆更嘿嘿嘿……

可恶，都怪第十八章审核太久了，追着看文的小可爱少了好多。看着缩水的点击我好心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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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Chapter 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