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狗同五爷说明缘故,五爷人爽快,不要银子,让他直接把箱子领走。阿狗因着姜雨的嘱托,怕人觉得三姑奶奶蛮横小气。这箱子谁拿走便是谁的。阿狗强塞下银子。谁知五爷隔日又派人送了回来。
终究是桩人情买卖。
姜雨心里明白,欠人情比欠债难还。于是抽空,带两坛好酒登门致谢。当时五爷正在池塘边钓鱼,分了姜雨一条杆。
二人坐在黄昏里,共钓一池鱼。微风拂动粼粼水面,谁也没说话。半晌,五爷出声打破沉默:“你待那孟少爷,似有不同。”
姜雨抓着鱼钩上蚯蚓,道:“钓鱼总得费些饵。”
五爷笑起来:“我当你看上他了。”
姜雨:“看上你还差不多。”
五爷:“不要开玩笑,我会当真。”
姜雨甩竿,人躺在草里,竿就架在腿上。她一派悠然自得,旁边的五爷正襟危坐。二人隔着几根摇摇晃晃的狗尾巴草,五爷盯着她许久,见她这副有口无心、不着边际的模样,便知道那话都是没影儿的穿堂风。
“你若是男子,恐怕一身风流债。”
又是一阵静默。
姜雨没接这玩笑话。
“怎么不说话了?”五爷问道。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姜雨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所以不说了。”
“你心里什么都明白。”
“我睡一会,”姜雨闭上眼,“你盯着。”
“不怕我偷你的鱼?”
“能偷走我的鱼,算你有本事。”
“你啊……”五爷失笑道:“唉。”
箱子交还孟留真,信一封没少。孟留真点过数,被失而复得的喜悦冲昏头脑,想去向三姑奶奶道谢。三姑奶奶不在,他吃了个闭门羹。回来重新收拾信件,发现都被拆过。听说五爷认得字,许是好奇,看过他的信。孟留真有点难堪,信里毕竟写的是他心里的碎碎念,小雨没看,倒给旁人瞧见。
不过他只郁闷一会儿,便释怀了。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五爷瞧便瞧了吧。他素来想得开,事无不可对人言。
夜深人静,姜雨回来,经过孟留真的屋子。门开着,隐隐一抹烛光泄出来,溶在月色里。姜雨脚步在岔路口迟滞一瞬。鬼使神差的,想要看看孟留真在干什么。她跨过门槛。入内,屋舍陈设朴素。从前这是间堆积杂物的空房,孟留真搬进来。乱七八糟的东西清理出去,屋子显得很空。
衣架上挂着几样衣裳,缝了一半。笸箩里装着各色布料针线。
屋子正中摆着个木盆。
姜雨走进来,差点踢到脚。木盆里有水,她在那个位置抬起头,屋顶星光泄露下来。
孟留真人趴桌子上睡觉。他睡得很沉,脑袋压在胳膊上。身侧堆满信件。有些捆成一沓,有些散落在手边。信纸随着夜风轻轻翻动。
姜雨俯首去看。
信上字迹四方端正,密密麻麻。
风卷起页脚,有一下没一下,拍打着孟留真的鼻尖。
孟留真觉得痒,半梦半醒的哼声。
姜雨手指横过他脸侧,将那乱飞的页脚压下。孟留真的脸暴露在烛火中,他被亮光刺激,眼睫倏地一颤。姜雨以为他要醒。
孟留真在梦里呢喃:“小雨。”
姜雨一怔。方要收回手,却孟留真抓住。
孟留真用力攥着她食指:“我找到你了。”
姜雨静静注视他。
孟留真:“找到了。”
姜雨一根一根抽出自己的手。
孟留真很慌,抓着抓着,他急得睁开了眼。
姜雨往后拉开半步距离。
“你,”孟留真眼前朦胧,脸上是被手背压出的红印子,“三姑奶奶?”
“你怎么在这?”
“路过,”姜雨道,“听见你在屋里瞎叫唤。”
“叫唤什么?”
“没听清。”
“哦,”孟留真思路有些紊乱,“我做了个梦。”
“梦见什么了?”姜雨问。
“我梦见……”他顿了顿,一抹脸,道:“没什么。”
他从椅子上起身,手臂麻了。胳膊伸直,打翻了烛台。火光舔着干燥的信纸烧起来,孟留真一连吹了两口气。姜雨见不得他这呆头鹅的样子,操起地上木盆就要泼水。孟留真怕水会毁了信纸,连忙拦住她。两人眼瞧着火越烧越旺。
情急之下,孟留真扑上桌子,用身体将火盖灭。
姜雨目睹他这胆大包天的举动。
孟留真身下燃起青烟。
火灭了。他被烫了,脸上表情狰狞。他忍着疼,被烟呛得咳嗽两声,双臂撑着桌子,缓缓直起上半身。信纸中断燃烧,只烧毁一小部分,大多数得以保全。他扶正烛台,松了口气,忙不迭将信纸转移,又细心擦去上面残余的烛油。有条不紊的。他满心满眼都是信,身上衣裳燎黑,却顾不上处理。
姜雨疑心他脑子有问题。信比命还重要吗?居然扑上去灭火。孟留真处理完信纸,半天才想起身边还有个大活人。
“扑灭了,”他见姜雨眼神惊异,道:“还好没烧起来。”
姜雨找不出任何语言来形容刚才那一幕,没有一个正常人,会这么灭火。她想说你脑子有病吗,话说出口却变成你疯了吗。
“你疯了吗?”她无法理解孟留真的脑回路。
孟留真看着自己衣裳上的黑斑。他身上隐隐作痛,自知是昏了头,干了件蠢事。因此面对质问难以辩解。姜雨也懒得骂一个蠢货蠢,将木盆撂在地上。水花溅得老高。她问道:“烫伤药放在什么地方?”
“抽屉里。”
姜雨拉开抽屉,找出一瓶烫伤膏。
孟留真被按坐在椅子上。
姜雨触碰到他衣裳焦黑处。他瞬间浑身紧绷,弓起了腰。
“怕痛,还这么不管不顾。”
“不是怕痛……”孟留真嘶声。
姜雨在给他上药。
当一个人,凑到近处,在为你认真做些什么的时候。那氛围总是十分微妙的。姜雨这突如其来的关怀弄得他不知所措。他刚要开口拒绝,便觉身上凉快。脑海里一阵阵发懵。烫伤膏是薄荷味的。
她在做什么?
孟留真恍惚心想,男女授受不亲。
滑腻腻的触感刺激得他头皮发麻。可姜雨手下没轻没重,生生坏了旖旎之情,让人觉得自己是她案板的鱼肉。乱蹦的话就会被一榔头敲晕。孟留真竭力控制自己一动不动,视线也固定在桌子上,避免与她对视。耳边传来姜雨冷冰冰的话音:“以后不要做这些自我感动的事情,没人会在乎。”
孟留真下意识道:“什么?”
姜雨:“摘花,煮粥,救一堆没用的信。”
孟留真:“信很重要。”
姜雨:“有多重要?”
孟留真抽了一口凉气。
姜雨偏过头,孟留真闻到酒味。
“你喝酒了?”他脑子乱糟糟的,突然就蹦出了这么一句话。
“多操心你自己。”
“你刮到我了。”孟留真道。
“你觉得我是会留指甲的人吗?”
孟留真按捺不住,低头,往下看了一眼,“是茧。”
薄荷味和酒味在两人之间蔓延,混在一起,叫人头脑发昏。孟留真瞥她一眼,不知为何呼吸紧促。姜雨收回手,将多余的烫伤膏随手抹在他腰带上。风吹得胸膛凉飕飕,孟留真赶紧拢起衣袍。阿狗跑进来,看见孟留真正埋头系腰带,姜雨操手站在一旁。阿狗扭头就跑。姜雨注意到了他:“回来。”
阿狗一脸讳莫如深,“三姑奶奶有何吩咐?”
姜雨:“明天叫两个泥瓦匠,把房顶修好,漏雨。”
阿狗往屋顶看了一眼。
孟留真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屋顶漏雨,他本想着等天晴,自己爬上去修的。
姜雨走了。
阿狗摸着下巴。
孟留真整理自己凌乱的袖口,将烫伤药放回抽屉里。
阿狗:“三姑奶奶怎么会在这?”
孟留真:“她说她路过。”
阿狗:“她从五爷那回来,怎么会顺路。”
孟留真愣了愣。
上回他们去找三姑奶奶,岔道上才碰见五爷,确实不是一条路。
难道她不是路过?
阿狗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你喝酒了?”
“没有,”孟留真道:“三姑奶奶喝的。”
“哦……”阿狗扫视桌面,“你们干什么呢?桌子乱成这样。”
“没干什么。”
阿狗要笑不笑的样子。
孟留真咳了咳:“你有什么事?”
阿狗:“失忆了,刚才不是你管我要火漆,来粘信封吗?”
孟留真恍然大悟。
“对,”他一拍脑门,“差点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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