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留真一整晚没睡着,怕姜雨反悔。阿狗过来找他,问他同不同意三姑奶奶的说法,同意的话明天就下山。孟留真听完,这才意识到三姑奶奶是认真的。此事突然,他很难确信她会轻易放人。之前闹得那么僵,她活捉他两次。如今不知怎么改变了主意。女人的心思变幻莫测,叫人难以捉摸。
阿狗问:“你到底同不同意?”
孟留真立即道:“同意。”
医书固然珍贵,可没有性命珍贵。
孟留真恨不得插翅飞走。天蒙蒙亮,他收拾行囊,将伤势痊愈的兔子放归山林,然后自己的背着箱子下山。其实没有什么东西要走,吃穿用全都是阿狗给的,只有那只装满信件的箱子真正属于他。阿狗一大早都还没睡醒,哈欠连天。
阿狗从马厩里牵出一匹马,缰绳交到孟留真手里,道:“真没想到,你这么快要走了。”
孟留真朝他拱手:“这些天谢谢你的照顾。”
阿狗送了他一段路。
山道尽头,晨曦初现,一人一马驻足停留。阿狗认出那是姜雨,忙不迭迎上去,道:“三姑奶奶,要不我去吧,你身体还没好。”
姜雨道:“你认得医书吗?”
阿狗:“不认得。”
姜雨:“那你怎么判断他给的是不是真的?”
阿狗无言以对,干笑起来:“谅这小子也不敢造假。”
医书是孟留真他娘的遗物,在孟家,不在他身上。姜雨决定同他下山,亲自取回医书。他们一手交人一手交货,非常公道。姜雨这般干脆利落,孟留真当然没有异议。他想回家,绝没有二话。而且姜雨要医书是为了救一个朋友。医书的价值不正在于治病救人吗?母亲泉下有知,也会同意的。
对此孟留真毫无心理负担。
临行前,阿狗给姜雨塞了一大包窝窝头,“您留着路上吃。”
姜雨懒得背,没要,“拿到东西我就回来。”
阿狗道:“万事小心。”
嘱咐完这头,阿狗拍拍马屁股。姜雨率先上路,孟留真紧随其后。阿狗又把她不要的窝窝头塞到孟留真怀里,道:“虽然我们劫了你,但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孟留真:“我知道。”
阿狗:“你和三姑奶奶一起吃。”
孟留真小心揣在怀里:“好。”
路程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光下山就花了两个时辰。两人到了山脚,暂做修整,喝水,吃窝窝头。填饱肚子之后继续上路。孟留真归心似箭,可惜他骑术不精,想跑也跑不快。跟在姜雨后面紧赶慢赶,人都快颠散架了。
姜雨反倒要停下来等他。
孟留真趴在马背上。
姜雨:“你这么磨蹭,是不想回去了?”
孟留真直起腰:“没有没有。”
“那还不快点。”
累死累活,终于赶在城门关闭前进了城。天黑了,二人行至孟府门前。两尊气派的石狮子。孟留真滑下马,跟个僵尸一样扭动着,连跑带爬扑倒红漆大门前。他深吸一口气,手紧紧抓着铜锁。勉强扶起自己,站住了。然后叩门三下。大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姜雨骑在马上。红灯笼静静摇曳,漆门缓缓开启。
“谁啊。”
孟留真捞住他肩膀,道:“老徐。”
守门人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看,“二少爷!”
孟留真:“老徐,是我。”
老徐:“您回来了!”
二少爷失踪数月,不见人影。
今晚忽然全须全尾地在门口。老徐扶着他,高声朝府里道:“二少爷回来啦!”一面喜极而泣,“快去禀报老爷……”孟留真笑了下,正想向介绍姜雨,被涌出来的一大群家丁围住了。他挣脱不得。姜雨看这一大家子团圆,谅是要上演阖家团圆、痛哭流涕的戏码。她在一旁无人问津。
姜雨始终没有下马,冲孟留真道:“明天一早,我来拿医书。”
孟留真从人堆里伸出一只手。
他听到了。
姜雨踏马离开,孟留真进了府门,各奔东西。姜雨没找客栈,寻了个桥洞凑活一宿,早上天还没亮,买烧饼的出来吆喝。
眼瞧着姜雨走近,卖烧饼的小贩满脸堆笑,道:“新鲜出炉的烧饼,您尝尝?”
姜雨掏铜板:“来两个。”
小贩用油纸包好,双手捧给她。
“三姑奶奶。”
“点踩好了吗?”姜雨咬着烧饼,含糊不清道。
“踩好了,”小贩压低声音道:“您放心。”
“让兄弟们打起精神来。”
“几时动手?”
“今夜子时。”姜雨道。
“得嘞!”小贩仍是吆喝生意的热情模样,笑道:“您慢走。”
姜雨边吃烧饼边晃悠走了。
城里难得来一趟,瞧着是热闹。小贩接着卖烧饼。姜雨走街串巷,乌泱泱的人头。一队官差张贴告示,吸引路人围观。听到议论说是悬赏土匪的人头。姜雨远远一看,画像依次排列青龙寨五兄弟,个个青面獠牙,凶神恶煞。
她从左到右扫过去,画的那叫一个丑。
旁人指指点点,道:“这个老三,怎么没有脸?”
另一人道:“听说老三最狠,打劫蒙面,从来不露脸。”
“人头值一千两呢。”
看热闹一窝蜂,跑得也快。人渐渐散了,官差举着画像路过百姓一个个对比,停在了姜雨面前。她男装打扮,高挑身量,一介不起眼的寻常布衣,和画像上的土匪看起来天差地别。官差压根没多看她两眼,高声道:“让让,别挡路。”
姜雨咬了一口烧饼。她有点渴,听说城中有口著名的冷泉,泉水甘冽,能直接喝。向卖菜大娘打听了方位。泉眼矮得很。不足膝盖高,只一汩涓涓溪流。
姜雨没有杯子,花老长时间才接满一捧水。正待喝,忽闻马蹄声疾驰而来。那人策马奔腾,如一把利剑切开了街市中的人潮。沿途摊贩被撞得鸡飞狗跳,姜雨回过头,离飞马不住两步远,马上人的面容匆匆掠过。
“谁啊?”
“那是孟家大少爷。”
“他怎么跑这么急?”
“听说昨晚,孟家二少爷回来了。”
孟尚谦身后跟着一队全副武装的官兵,腰上挂令牌,人影如流光乱箭,所过之处人仰马翻。姜雨认得那张脸。上回,城外埋伏,行动被孟留真打断。但半揭开的马车轿帘,她看清了孟尚谦的模样。
泉水从指缝流逝,孟尚谦的背影渐渐远去。
市集恢复正常,小摊贩们收拾滚落在地的瓜菜,议论纷纷。姜雨回头继续接泉水。四面八方的嗡嗡声灌入她耳朵。
“孟家二少爷不是被土匪抓走了吗?”
“应该是逃出来了吧。”
“那可真是命大。”
旁边挑菜的叽叽喳喳,“既然人回来了,大少爷为何还去请官兵?”
另一人道:“谁知道呢……”
他们闲扯一顿,话题跑到九霄云外。
围绕着孟家编排是非。
孟留真惨遭遗弃,生死未卜。几个月后,却全须全尾回到家中,不得不说是一桩奇事。一早上偌大街头都在议论此事。
人人皆知孟家兄弟不和。
大少爷孟尚谦是个冷面冷心的人,自小跟着父亲做生意。他少年老成,不苟言笑。而孟留真嘴甜,会卖乖讨巧,自带一份人畜无害的蠢气。两兄弟天差地别,一冷一热。他们年纪轻轻又生得倜傥模样,人人见了得给三分薄面。可生意场上的人都成了精。谁喜欢跟活阎王打交道,当然是捧着傻子二少爷长二少爷短高兴。
孟留真不曾钻营,却生来习得一副左右逢源、如鱼得水的本领。任孟尚谦如何努力也难以企及。为这一点,孟尚谦深恶痛绝。
兄弟俩多生嫌隙,这是由来已久的。
孟留真被土匪劫持上山,要八万两来赎。
而孟家分文不出。
俗话说,虎毒不食子。众人猜测,孟老爷如此绝情,多半是大儿子从中作梗的缘故。没了二少爷,孟尚谦一家独大,再不用担心有人抢夺家产。
有钱能使鬼推磨。
更阴谋论者,声称土匪就是孟尚谦招来,害亲弟弟的。
姜雨听完各色离谱传闻,天也不早了。孟留真答应早上把东西给她。她赶到孟府,门户紧闭。本想敲门,官差满屋,自己一个大土匪上赶着露面,未免太过猖狂。于是她想了想,溜达后院,从墙根翻了上去。
孟家今日高朋满座。
堂下人员众多,孟尚谦在,那一队官兵也在。
姜雨坐在瓦片上,拨开一枝垂杨柳。檐下的孟尚谦坐在主位,陪客人喝茶。二人交谈了几句话,孟尚谦抬手道:“孟留真。”
人后的孟留真走出来。
孟尚谦:“这位是衙门的张大人。”
在兄长面前,孟留真恭恭敬敬。
他换了一身干净华贵的衣袍,体面又贵气,不似山上狼狈模样。姜雨注意到他头上还带了帽子,大概是为了挡住被剃头的痕迹。
孟留真朝客人躬身行礼,“见过张大人。”
“不必多礼,”张大人道:“二少爷这些日子受累了。”
“多谢大人挂念,草民无碍。”
“你们一家团圆,我本不该叨扰。只是匪患关系百姓安危,事关重大。今日唐突登门,还望大少爷、二少爷不要见怪。”
孟留真一听,这才明白了对方的来意。方才他在后头陪父亲用早膳,闲话家常。忽然管家来报客至,父子二人都有些费解,不知官兵登门所为何事。孟尚谦点名叫孟留真过去。孟留真只得放下吃了半个的春卷,匆匆赶到前厅来。
“不知大人想问什么?”孟留真道。
“敢问二少爷,”张大人道:“在土匪山是如何活下来的?”
“我帮他们干活。”
“帮他们拦路打劫?”
“不,我浇菜,缝衣裳,做一点琐碎的事情。他们给我饭吃。”
“你是如何逃脱的?”
“我在山上待了一段时间,他们对我的管束渐渐松懈。”
“于是你摸清山上线路,偷跑出来?”
张大人顺着话头往下捋。
孟留真没有否认,这个思路很合理。若是他否认,说出自己是被土匪放了,未免疑点重重,招来诸般猜测。
张大人又问:“是不是?”
孟留真:“是。”
张大人与孟尚谦对视了一眼。
孟留真暗自捏了一把汗。他很少撒谎。姜雨此刻还在城中,拿到医书他们的约定才算完成。他若是实话实话,必然顺藤摸瓜扯出姜雨。到时候她被抓就出事了。他不便透露姜雨的存在,只得承认自己是逃回来。
张大人看起来并未起疑心。
孟尚谦问:“你能画出山中路线吗?”
孟留真:“什么路线?”
孟尚谦:“你逃跑的路线。”
孟留真犯了难。他想过报官,但没想过现在报官。姜雨将他全须全尾送回家中,只要一本医书做报偿。他此刻过河拆桥怕是有点不道德。
张大人解释道:“二少爷,你在山中受了苦,并非我们无所作为,你大哥和父亲一直在往衙门跑。我们也在部署人马,如今就差地形图了。”
“是吗?”
孟留真在山中挣扎求生,自以为被遗忘。
原来有人在筹划救他出来。
张大人面色凝重,一五一十道:“山中地形复杂,危险重重,没有人引路,容易迷失。我们人手有限,强行攻山必然损失惨重。土匪们犹如耗子一般狡猾灵活,一有风吹草动,便分散开来,钻进山沟里。我们的行动异常艰难。但若是有了地形图,那便大不相同了。”
“你们……想要我画出全部地形?”
“能画出一条直通土匪老巢的路线更好,”张大人道,“二少爷在山上这么久,想必都摸熟了。”
土匪老巢,孟留真自然知道。
他上山第一天,土匪们分宝贝,聚在忠义堂。可他思忖半晌,终究没有轻易下决定。孟留真谨慎道:“山中地形复杂,我所待的,不过是一小块地方。”
孟尚谦打断他:“能画多少画多少。”
孟尚谦的语气不容置喙。
孟留真一时无话,大哥总这般强势。
张大人从孟留真脸上看出了犹豫,意识到有猫腻,道:“匪患猖狂,杀人如麻。二少爷,你福大命大活了下来。可那些惨遭杀戮的无辜百姓,并不是个个都有你这样的好运气。从前有三个樵夫愿意带我们上山,但是被土匪捉住,吊在林子里,剥皮剔肉,活活剐死。那群大奸大恶的歹徒,人人得而诛之。”
孟留真听得一怔一怔的。
张大人接着道:“土匪一日不除,百姓们便是水深火热。百姓不得安宁,自是我等公门中人的失职。望二少爷顾全大局,看在张某的面子上,画出地形图。”
说完,他退后半步,朝孟留真一拜。
孟尚谦顿时起身相拦。
张大人的拜礼并未落到实处。孟尚谦回头瞪了孟留真一眼。
孟留真反应过来,忙架住张大人,道:“折煞草民了。”
张大人:“二少爷愿意帮这个忙吗?”
孟留真:“大人所托,草民不敢推辞。只是,我逃出来时,天还没亮,路线有些记不清了。我得回去好好想想。”
张大人:“三日之后,我差人来取。”
“这……”
孟留真还没想好,孟尚谦抢过话头,直接道:“不牢大人,我派人送到衙门。”
张大人:“多谢。我等先告辞了。”
“恭送大人。”
孟尚谦亲自出门送客。
孟留真一个人留在会客厅。他踯躅半晌,想回去继续吃春卷,又发现自己没有了胃口。于是跟父亲说了一声,回房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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