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爷是个好人。
经常在姜雨面前帮阿狗和孟留真说话。
如果没有五爷,他们会被姜雨骂得更惨。
孟留真觉得他人不错。五爷对孟留真则是十分欣赏。因为那上千封信,五爷拆看过。他知道孟留真十年来一直在找自己的兄弟小雨,认为孟留真是个讲义气之人。土匪山最看重的就是义气。一个人哪怕蔫儿成了咸菜干,只要肯为兄弟两肋插刀,就能被高看几眼。闲暇时,五爷同孟留真聊天,还问起小雨的特征。
五爷说可以让兄弟们帮忙留意。
孟留真不胜感激,没想到偌大的土匪山居然还有个好人。两人相见恨晚,经常在熬药时闲谈交流。他们私底下并不说姜雨的坏话,却也都对三姑奶奶的坏脾气感到无可奈何。五爷道:“你的脸,瞧着像是老三的箭所致。”
孟留真凉凉一笑,苦涩道:“三姑奶奶箭法高超。”
五爷道:“下次我给你拿点金疮药。”
孟留真:“没事,已经好了。”
之前阿狗帮忙上过药,结痂之后,好得很快。
过些天就能恢复如初。
五爷感慨道:“老三待你,与众不同。”
孟留真指着自己脸上的痂,道:“这也叫与众不同吗?”
“我认识老三很多年了。”
五爷哑然失笑,拍拍孟留真的肩膀。
孟留真等待他的下文。五爷对三姑奶奶十分了解。
五爷道:“老三这人,非常直率。她做事情一定有目的。若有人惹她动怒,那人只有死路一条。若她没生气,就不会做多余的事情。她并不喜欢虐待、侮辱或者戏弄自己的手下败将。因为在她看来那没有意义。你脸上的伤,带有惩戒意味,看着很侮辱人,但并不严重。这不像她的做事风格。”
孟留真听完五爷的分析,倒有些疑惑了,“她为什么这么对我呢?”
五爷问:“你的伤是怎么来的?”
孟留真如实已答:“我逃跑,被她抓住了。”
五爷忖度道:“我猜,也许她纠结的事情,就在这里。”
“纠结什么?”
“她想留着你,但又觉得,该放了你。”
“她怎么愿意放我,”孟留真很有自知之明,“她一门心思想拿我换钱。”
“如果只是为了钱,她没必要拿二十两跟我买那一箱子信,”五爷意味深长道:“你写给小雨的信,之前在我那。老三让人拿二十两银子跟我买,我就给她了。”
“她拿钱同你买?”
孟留真只知道箱子在五爷手中,却不知道,阿狗是怎么要回来的。
居然是,三姑奶奶拿钱买的吗?
……
姜雨下床走动,活动腿骨。
再躺下去她就要废了。
五爷让她当心。姜雨左耳进右耳出,扎了个马步。五爷拿她没办法,在边上护着,姜雨让他去喝茶。最近恢复得很好,气色也好。五爷看她没有太大的动作,放了心,坐下来,在边上自斟自饮,道:“认识这么多年,就没见你听过劝。”
姜雨:“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
五爷:“你就是仗着自己年轻。”
姜雨打趣他:“谁跟你老人家似的,天天喝枸杞茶。”
五爷不过比她大六岁,荣获老人家称号。
他索性倚老卖老:“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知道喽。”
姜雨嗤笑一声,继续活动胳膊肘。
两人认识多年,闲扯都是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姜雨停下来休息。她不敢多练,怕伤上加伤,每天喝药都够呛。五爷思维发散,无端谈及另外一件事,问道:“你曾说过,你叫姜雨,却一直不知道是哪个姜,哪个雨。”
“这重要吗?”姜雨不知道他怎么忽然问这个。
“重要,一个人的名字,承载着她的过去和来历,是不可磨灭的。”
“有话就直说。”
姜雨心思敏锐,一听他话头,便知道有后文。
五爷也不避讳什么,“孟留真有个兄弟,叫小雨。他一直在找小雨。”他给姜雨倒了一杯枸杞茶,“他信中的小雨,和你名字里的雨,是一个字吗?”
姜雨盯着水中沉底的点点红色,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五爷把茶杯端给她,“弄清楚究竟是哪个字,就能回答我接下来的问题。”
姜雨接过来,但不喝,揣在手里。
五爷道:“尝尝。”
姜雨慢悠悠喝了两口。
“不好喝,没味道。”
“太有味道就伤身了。”
“想说什么,一口气说干净,别打哑谜。”
“这些天,跟孟留真聊天,”五爷道:“我也看明白了,那小子表面上软弱可欺,实则认死理。不想干的事,他死也不干。你拿他做肉票,没从孟家换到一分钱。逼他上梁山,他也抵死不从。软脚虾偏生长了一副硬骨头。杀他不划算,让他在山上裁一辈子衣裳,也还是亏本。你留着他,究竟是舍不得放过孟家,还是为了别的?”
“为了钱。”姜雨手指敲击着茶盏,明明白白道。
“孟家根本拿不出八万两。”
“他自己承诺的。”
“他被你逼迫,为了活下去,只能认账。”
“我不图钱图什么呢?”
“孟留真在你手里。你要的,是这个人。”
“你的意思是我看上他了。”
话赶话,一路说到这里。姜雨笑了一声。
“我说错了吗?”五爷目光凝重。
“说半天,”姜雨摇摇头:“原来是为了争风吃醋。”
“也许在你那里,我还没有争风吃醋的资格。”
“老五,你是个聪明人,别把姿态放那么低,”姜雨听不得他这么说话。两人以前聊天,玩笑归玩笑,但有分寸,什么话都点到为止。五爷那边漏成筛子,姜雨也能不动声色把话圆回来。有些话说得太明白,就连朋友都没得做。
姜雨又喝了一口茶,道:“我们是兄弟。”
五爷在她面前,有一层兄弟身份,总是进可攻退可守的。
五爷倒也没反驳,“做兄弟应该坦诚。”
“过去的事,我不想提。”
姜雨脸上一丝情绪也没有,“我只能告诉你,丢了的东西,我不会捡回来。”
五爷注视着她的侧脸,问道:“你能放下吗?”
姜雨目光放得很远,“我死过那么多次,有什么不能放下的。”
五爷沉默良久。
他洞若观火,对姜雨的心思了解深刻。
姜雨从来不屑于跟他扯谎。
五爷道:“一个人留恋另外一个人,也许不是因为喜欢。而是那个人身上,有她过去的影子,遗憾,执念,还有难以释怀的东西。失而复得是好事。也许你本不该过刀尖舔血的生活。如果能有一个相互依靠的亲友,放下刀,找回从前的名字,从前的身份,下山做点小买卖,养活自己,这辈子也能平安顺遂。”
五爷的话说到了点子上。
姜雨果然无言。
外头蝉鸣聒噪,盛夏将至,屋里还是很凉快。
她在山上已经度过七个春秋。
人长大了,心也长大了。姜雨起身走到门口,她望着山外青山,云外云,像是她漂泊无依的过去,“我做土匪,便一门心思当土匪,不想别的。”
“有回头的机会,放弃了,未免可惜。”五爷道。
“人只能选择一条路,”姜雨平静道:“我从不回头。”
言尽于此,五爷总算听懂了。
姜雨也说透了。
每个人都只能走自己的路。
“不回头,便往前走。”
五爷将茶碗扣过来,又看向她背影,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养了大半个月。
姜雨无视五爷的告诫出去跑马。她跑得痛快,胸腔隐隐的疼可以忽略不计。她属于这片自由的山林。但对孟留真来说,这林子是囚笼。跑到半路上,姜雨碰见孟留真,跑马速度慢了下来。孟留真正在解救一只捕兽夹里的兔子。他小心翼翼掰开铁夹,抱起兔子,回去清洗伤口,上药包扎。
一回头,孟留真看见身后的姜雨,“你怎么出门了?”
姜雨从马上跳下来。
孟留真:“三姑奶奶,你悠着点。”
两人进屋,坐下说话。孟留真洗了一小筐西红柿。他刚从菜园子摘的,很新鲜,颜色红彤彤的。孟留真道:“没有茶水,渴了就吃一个吧。”
姜雨:“你都要跑了,还吃什么西红柿。”
孟留真:“跑归跑,吃归吃。我有我的计划。”
姜雨:“不用计划了。”
孟留真抬眼:“你要打断我的腿?”
“打断你就不跑吗?”
“我爬也要爬回去。”
“孟留真,”姜雨慢条斯理道:“你可真是锲而不舍。”
孟留真咬着西红柿,眉飞色舞。他身上有一种莫名的韧劲儿。明明很弱,能一脚踩死。但爬起来他又是一副灿烂的蓬勃样,在哪里都能扎根生长。脸皮厚,心又大,性情特别执拗,还容易心肠软。这些特质放在一个男子身上,十分不合时宜。他已经过了童稚的年纪,再天真就会像个二傻子。
“三姑奶奶……”孟留真边吃西红柿边道。
“嗯?”姜雨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看他。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土匪的名字是不能随便透露的,”姜雨错开目光,道:“你知道了,就是我们的一员,不能再走。”
“那算了吧。”孟留真意兴阑珊。
他是铁了心要走,没有什么能够阻挡。
人的意志是不可更改的。
姜雨看着竹篮里的西红柿,沉默一瞬,才开口:“回去打算做什么,继续娶媳妇?”
“亲事多半黄了,哪还有什么媳妇。”
孟留真道:“我要去找小雨。”
姜雨咬西红柿,溅出一溜汁水。孟留真递帕子,她抬手婉拒,拇指不着痕迹抹过嘴角的汁液,道:“小雨……”她顿了顿,声音放的很轻,“怎么丢的?”
孟留真道:“发洪水,我娘去救治病人。我和小雨待在山洞里躲避大水,他生病了,我去找药,不小心掉进山沟里,昏迷过去,等我醒来再去找他,已经不见了。”
姜雨看着孟留真,久久没有出声。
孟留真吃了一个又一个西红柿,“也许他以为是我抛弃了他。”
“你找了多久?”
“十年,我找了十年,一点音信也没有。”
“也许人已经死了。”
“不会,”孟留真道:“我能感觉到,他还活着。”
“如果找不到呢?”
“那就一直找,找到老,找到死。”
“……”
孟留真:“所以我不能待在山上。”
原来他几度逃跑,是为了下山,去找小雨。
外头的雨刮进来,落下丝丝缕缕的痕迹。没有雷,外头甚至还在出太阳。孟留真猝不及防。他放下西红柿,跑出去收衣服。这是暮春最后一场雨,初夏将至。隆冬时掩埋的竹笋已经破壳而出,长成数丈高。姜雨站在门口,纷纷扬扬的雨丝打湿了她的脸。孟留真抱着衣服冲进来,二人的鼻尖差点撞上。
孟留真看着她清晰的瞳孔,倒映着晴空万里。
姜雨半步不退。
孟留真低下头,错开脚步。
“下雨了。”他说。
“是,下雨了。”
“往里站站吧。”
“我走了。”姜雨道。
“我去给你拿一把伞。”
“不用。”姜雨步入雨中。
孟留真放下衣裳,从杂物堆里翻出把油纸伞,追出门去。
姜雨已经骑上马。
孟留真撑开碧绿的油纸伞。
他站在马边,费劲地举着大伞,试图遮住姜雨。
姜雨只遮了头和半个肩膀,大部分身体还在淋雨,“上回你说的话,我想了。留着你,确实没什么用。咱们桥归桥路归路,重新说回那八万两。我知道你拿不出八万两。你母亲有一本医书,名叫《隐症》,你把它给我,我即刻放你下山。”
“隐症?”孟留真一愣,他娘好像是有这么一本书。
“你给我,我们两清。”
“你只要那本书,就放我走?”
孟留真有些吃惊,那医书居然能抵八万两的账?
他不太敢相信姜雨的话。
姜雨接过他手中伞,扛在肩头上,道:“书中记载了一种罕见病症的治疗方法。我有个朋友,患了这病,大夫说活不过二十岁。她的命值八万两,我要拿去救人。”
孟留真惊诧万分,差点跳起来,“你是认真的?”
姜雨掉转马头:“我从不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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