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是什么地方?”
“白石滩。”
“我怎么来的?”
“吊着,放下来。”
难怪,他身上几道勒痕。
孟留真摸了摸自己的腰,隐隐作痛。昏迷后的事情他全忘了。不知道姜雨到底把他拖到了多远的地方。
“三姑奶奶这么会给人下套。”
“你也叫人刮目相看。”
姜雨独自坐在二楼木梯前。两条腿荡下来,衣摆垂落的弧度柔软轻盈。她在黑暗中凝视着孟留真,调侃道:“都当上军师了。”
孟留真道:“我家中遭难,自当尽力为孟家讨回公道。”
姜雨道:“所以带这么多官兵上山。”
孟留真道:“我画了图,其他的部署并不知晓。张大人想要彻底铲除匪患。只是没算到,事到临头所有人不翼而飞。我原以为,哪怕众人都跑了,三姑奶奶也会留下来的。三姑奶奶一身是胆。”
反过来说,她跑了,没胆子,是软骨头。
姜雨对他话外音一笑置之。
“你瞧我像冤大头吗?”
直至此时,孟留真突然觉得,他不是特别了解三姑奶奶的行事作风。她似乎独断专行,自负张扬,却有着不可思议的观察力和忍耐力。当风险盖过收益时,她毫不犹豫舍弃脸面和自尊,选择了退缩,导致他们直接扑空。
“山里那么多屋子。”
“树到处是,屋子没了再盖。”
“不屈辱吗?”孟留真脱口而出,“这样落荒而逃,像一条丧家之犬。”
姜雨自顾整理裤腿,不骄不躁,“我是丧家之犬,你是什么呢?狗的囚徒吗?”
孟留真退后半步,有些后遗症发作,“你又要困着我。”
姜雨道:“放你回去,生出多少乱子来。”
孟留真:“若非三姑奶奶处心积虑,洗劫我家十万两,我又怎么会出此下策?”
姜雨一听到十万两就脑仁疼,“别什么帽子都往我身上扣。我只拿了三千两。”
“我大哥说十万两。”
“你家库房都是空的,哪来什么十万两。”
“我大哥不会骗我的。”
比起姜雨,孟留真更愿意相信自家大哥。孟尚谦与管家核实过的,一笔笔账目都清楚明了。若非如此,他父亲又怎么会气病了。孟留真愠怒道:“罪证确凿,三姑奶奶敢做不敢当吗?”
姜雨闻言。
她很快明白了什么。孟留真对家中库房的存银数目一无所知。他被蒙在鼓里,以为自家失窃了十万两,为此愤愤不平。
由此可知,此事多半是孟尚谦搞出来的。
“你大哥这个人呐,可真有意思,”姜雨摇摇头,闲话家常般松散的语调,“亲弟弟被土匪绑上山,他一分钱赎金也不肯出。你九死一生,好不容易跑回去,他又把十万两的亏空算在你头上。”
她呵了一声,带着点戏谑和同情。
孟留真莫名起了身鸡皮疙瘩。
“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是不是很着急,”姜雨反问道,“立军令状来着,不找回十万两,你就不回家了,还是,你就去死?”
孟留真像是被踩中尾巴。
他张开想反驳,却被嘲讽的话音打断。姜雨道:“被人耍的团团转,还满心愧疚呢。”
孟留真顿时恼羞成怒,急眼了,他固执重复这句话:“你胡说,我大哥是不会骗我的。”
姜雨嗤笑了一声。
孟留真面色铁青。他不明白,姜雨为何扯出这堆无赖话来。明明是她用心险恶,挖空了他家,却还如此理直气壮,诬陷旁人。土匪的无耻程度简直无法衡量。
“十万两,”孟留真胸口仿佛堵着一层棉花,他耿耿于怀,“那可是十万两,你知道有多少吗?”
“知道,”姜雨不假思索道:“那是黄河水患,赈灾银子的一半,江南三四个省的口粮。也不过是你们孟家三五年的进项。”
“我家的钱都是清清白白赚的。”
“大话可别说,”姜雨道:“你家的账经得起查,你大哥还往我们土匪身上赖。”
“不许污蔑我大哥!”
“你是个好弟弟,”姜雨啧道:“可惜太蠢。”她以前提议过帮他干掉孟尚谦,助他上位,但他不肯,要玩兄友弟恭的戏码。他玩不过孟尚谦,迟早会被弄死。
“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脑中只有这些阴谋诡计吗?”孟留真被的话她堵得七窍生烟。
“我是土匪,当然满脑子诡计。”
“我告诉你!”孟留真道:“你别以为你囚着我,就能让我妥协,让张大人他们退兵。我必须找到十万两,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只有找到银子,他才能回去向大哥和爹交差。他必须弥补自己的错误,挽回损失。哪怕掘地三尺,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就此屈服。而当务之急,是尽快得离开这个鬼地方,在张大人鸣金收兵之前。
怎么跑?
悬崖峭壁不考虑。
剩下的,只有走水路。
竹楼外,大河滔滔,奔流不息。日出东升,孟留真再次望向那片茫茫水域。从山崖之间蜿蜒拖出来的雾带,通往无人知晓的远方。他怎么看,也看不到尽头。
竹楼静静矗立在世外桃源。
姜雨点燃篝火,烧水煮粥。就在孟留真苦思冥想如何逃脱时,她换了身素净布裙,木钗挽发,气质清丽无双。远远看去就像个村落里浣纱女。孟留真不由多看了两眼。但一细看,便会发现她柔婉姿态只是假象。她抖擞篮子,将米洗两下,随意倒进锅中。活干得糙,也不知道米里面混进去多少沙子。
孟留真心想,土匪逃窜,为了掩人耳目,必然乔装打扮隐匿身份。
兴许这身女子装束,就是三姑奶奶惯常的伪装形象。谁能想到,素手淘米的佳人,是个心狠手黑的土匪头子呢?
饭做好,孟留真理直气壮坐下来。
姜雨只拿了一副碗筷。
孟留真用她的筷子,她的碗。
姜雨眯起了眼睛,“胆儿肥了?”
孟留真道:“我饿了。”
姜雨道:“你饿不饿关我什么事。”
孟留真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这里空无一人,世外桃源。三姑奶奶囚着我,不是要与我长厢厮守吗?”
“你说什么?”姜雨手里还握着锅盖。
“孤男寡女,与世隔绝,”孟留真挑出米饭里的沙砾,“我们还吃着同一口锅里的饭。”
“谁准你吃的。”
“我不想死,就得吃。”
孟留真道:“我吃了,你难道还想阉了我?”
他破罐子破摔,倒让姜雨无言以对。
姜雨放下锅盖,重新拿了一副碗筷。孟留真埋头吃饭,莫名其妙觉得憋屈。自己都恨死她了,还要捏着鼻子跟她坐下来吃饭。他还没想到逃走的办法。孟留真拨弄着大白米饭,蹬鼻子上脸,道:“就只吃饭,没有肉吗?”
姜雨道:“你还挑剔上了。”
孟留真道:“钓条鱼吃吧。”
姜雨道:“自己钓去。”
竹楼里有鱼竿,孟留真坐在水边钓。钓了半天,好不容易钓上来一条草鱼。他按着活蹦乱跳的生鱼,想直接插棍子,架在火上烤。姜雨接过来把鱼鳞剃了。草鱼烤得滋儿哇作响。孟留真等着享用,姜雨想起来,他之前给她烤过肉。
“有没有蜂蜜?”孟留真又问。
“没有。”
“好吧,我要吃那一块肉,你撕下来给我。”
“你自己怎么不撕。”
“我怕烫。”孟留真指了指烤鱼。
“你现在跟我装大爷吗?”姜雨总觉得他这态度不对,道:“使唤我上瘾。”
“我屈服于三姑奶奶淫威,不跑了,我要在这过日子,还计较那么多做什么。”孟留真凑过来,凑着她手边咬了一口鱼肉,有点烫,嘴唇油亮通红。
过日子?
姜雨愣了一愣。
孟留真伸长脖子。他的确怕烫,想咬,小口地吹着气,舌头勾着点鱼肉,小心翼翼吃下去。很馋的样子。注意到姜雨一直在看着他,慢吞吞抬起了目光,眼珠子滴溜溜瞪圆了一下,天真而无辜的神情。
姜雨直接将鱼塞他嘴里。
孟留真猝不及防,烫得呲牙咧嘴,手忙脚乱接住烤鱼。他用手摸了一下嘴角,疼得嘶声,“干什么?”
“吃个鱼磨磨唧唧的。”
“你是不知道有多烫,”孟留真指着自己的嘴角,“烫伤了,都起泡了。”
他嘴唇微张,瞪着姜雨,半是恼火半是烦躁。姜雨欲言又止,把目光转到了一边去,嘴上道:“烫死你得了。”
孟留真道:“一点不懂怜香惜玉。”
姜雨:“要点脸吗,你是香还是玉?”
孟留真闻了闻自己袖子,道:“我没有沐浴,臭死了。”他重新拾起筷子,“我待会要去河里洗个澡。”
吃完饭,他还真要去洗澡。像是怕把衣裳打湿,还在岸边就开始脱外袍脱鞋子。姜雨在竹楼的栏杆前小憩吹风。黄昏降临,水光粼粼金色。孟留真的轮廓在夕阳下泛着光芒。他半身没在水中,洗了一会儿。他蓦然转身看向了竹楼,道:“能别看我吗?”
姜雨道:“谁看你?”
孟留真:“你啊。”
姜雨翻了个白眼。
孟留真道:“我会不好意思的。”
姜雨道:“你有什么值得我看的。”
孟留真道:“男女终究长得不一样。”
这话不知道算谁调戏谁。
姜雨总觉得他要作妖,上回在山上,他也是洗着澡,突然跑了,害得阿狗满山追。这么快他又要故技重施了,姜雨都觉得好笑。孟留真还在继续他拙劣的表演。他掬了一捧水,像是捧着一汪金子,对着姜雨道:“太阳快下山了,水会变凉。”
姜雨道:“所以呢?”
孟留真故意问道:“你要下来一起洗吗?”
姜雨扔了一块石子,湖面荡开巨大的涟漪。孟留真被溅得满脸水,下意识抬手去挡。看起来欲拒还迎,别有一番情态。
姜雨真想用石头把他敲晕,大老爷们,演个什么浪劲儿。
姜雨道:“别怪我没提醒你,水里全是暗流,你要是游出去,十丈内就会淹死。”她撂下这话,转身回到屋里,背影消失在孟留真的视野之中。
孟留真垂下目光。
他心中惴惴然。但别无选择。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转身没入河面下。夕阳收走了最后的余晖,熔炼似的金光冷却下来,河面陷入黑暗之中。孟留真如一尾游鱼滑入河水深处,向着幽深未知的地方。
他潜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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