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危险重重,也要搏一把。
父亲和大哥还在家中等他的好消息。
孟留真按捺住忐忑和害怕,顺着水流游去。他深吸一口气。不知游了多久,黑暗中的激流吞噬着渺小的人影,水流愈发湍急汹涌,他被裹挟着偏移方向,迟迟没能靠岸。峡谷中的积水尤其冰凉刺骨,冻得人小腿抽筋。孟留真艰难上潜,他仰面张开口喘息。荒山野岭,他脸色苍白。
再累再痛苦,也要拼尽全力。
孟留着给自己加油鼓劲。他相信,吉人自有天相。老天爷一定会给他留活路的。抱着这样不可理喻的信念,他一鼓作气划出去。就在即将脱离暗流的魔爪时,河底水草缠住了他的小腿。
孟留真奋力挣脱。
水草死死绞住,小腿怎么一人拔不出来。他不得不屏气,扎进水里,动手去解。水草缠了个死结。随着激流疯狂舞动,孟留真深陷其中,像是被蛛网捕获的虫子。他的力气在挣扎中耗尽,内心涌上无尽的绝望。与世隔绝的水底,他睁大眼睛,目睹一颗颗气泡从鼻尖逃离。肺像是被攥紧了。
今夜没有月亮。
水波温柔荡漾。
孟留真僵硬的四肢渐渐放松。
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何照月,想到了小雨。
小雨在哪呢?
呼吸困难。
水冲进肺里。他越咳嗽,呛得越厉害。
水草中的人痛苦地翻滚着。
他耳边嗡鸣,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无力的窒息感淹没了他,即将溺毙之际,他听到了内心传来的叹息。
孟留真缓缓闭上了眼睛。
一抹黑影破水而来。
匕首隔断水草,解放了孟留真的四肢。他失去意识,缓缓沉落下来。握着匕首的手稳稳稳稳托住他的后腰……
姜雨把孟留真拖到岸上。
她浑身湿透,跪坐在他身前。孟留真昏迷不醒,姜雨按压他胸膛,人没气了。她俯下去,一只手捏住他鼻子,往他嘴里吹气。冰凉的嘴唇贴在一起,她头发丝上的水滴到他脖子上。如此循环往复地按压加吹气,使了大劲儿,姜雨也累得够呛。
她将孟留真救上来,花了大力气。他跟死尸一样沉。姜雨气喘吁吁,缓了一会儿。她望着孟留真湿润的脸庞,这个人毫无生机。
孟留真没有醒过来。
她心里有一些空落落的感觉。好像某根还未拉上的弦忽然断了。
孟留真要跑,她猜到了。她跟在后面追了一段路,孟留真被暗流卷走,她去救。没有丝毫的迟疑,可似乎还是慢了半步。
姜雨碰了碰他的脸。
为什么不听话呢?
明明可以活,为什么去找死?
姜雨手有些颤,兴许是因为脱力的缘故。她闭上眼,继续吹气。孟留真冷不防呛出一口水开。姜雨一愣,眼中难掩惊喜。她慌乱无措托着孟留真的后颈,孟留着剧烈咳嗽。他几乎要把肺都咳出来,脸色通红,额头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姜雨有一下没一下拍着他后背。
孟留真没穿上衣,只穿了条裤子。
他躺在姜雨怀中。
边上篝火此起彼伏。
他涣散的目光慢慢聚了焦。
姜雨道:“你醒了?”
孟留真:“我这是,在哪?”
姜雨道:“白石滩。”
孟留真后知后觉。他又回来了。还是没能跑掉,还差点丢了命。对此结局,他闭了闭眼,不知该说些什么。
姜雨道:“还难受吗?”
孟留真:“耳朵疼,喉咙疼。”
他时不时咳两声,话音嘶哑。姜雨让他先别说话。孟留真自顾躺在地上。姜雨把他的衣服找回来,盖在他身上。又添柴,把篝火弄得更加温暖。孟留真烘烤着自己的躯体,渐渐回温。他死里逃生,心中一片空茫,好像突然一下子冷静下来。什么都不想了。
姜雨熬了点米粥。
孟留真看着她忙忙碌碌的身影。
姜雨在照顾他,连一身湿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布裙贴合着身体的曲线轮廓,头发丝湿答答地滴着水。她的脸上映着火光,木勺舀了粥,喂到孟留真嘴边。
孟留真木愣愣地盯着她看。
姜雨碰了碰他嘴唇,道:“张嘴。”
孟留真张开嘴。
姜雨喂了粥,又擦他嘴角。
孟留真从未见过如此温柔的三姑奶奶。
他怀疑自己已经死了。
姜雨道:“再吃一口。”
孟留真吃了,一口又一口。他像是不认识这个人,看了半天,还是陌生极了。姜雨问道:“你还冷不冷?”
孟留真摇头。
姜雨搀扶着他起身,回到竹楼内。楼里有张床,她让孟留真躺下来。唯一一床被子盖在他身上。姜雨捧着盏蜡烛坐在床边。她脸上柔光万丈,孟留真意识始终有些混沌。他轻声问:“是你救了我。”
姜雨道:“睡吧。”
孟留真想说点什么。
他没想好,困意袭来。人晕晕乎乎睡了过去。等他再次闭上眼睛。姜雨才起身。她将蜡烛放在烛台上,手抖得烛油乱跳。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慌了。
孟留真刚才差点死了。
姜雨用力掐住自己的手指。
她一阵后怕。幸好,幸好……这个人福大命大,没有出事。
自始至终,姜雨从没有打算弄死孟留真。哪怕他带官兵攻山。她始终都保留着一丝仁慈。不管是为从前那份自幼相识的情谊,还是别的什么。
她希望孟留真活着。
孟留真小打小闹,也不算什么。
两个人怎么会走到你死我活的程度呢?她明明要放过他的。难道还是太苛刻了吗?她这样容忍,依然不够。
天亮了。
姜雨煮了新鲜鱼汤。
孟留真睡着木床,醒来后,他看着木楼内部陈设,还没反应过来。姜雨端着热气腾腾鱼汤走到床前。她换了身绿色衣裳,但似乎一夜没睡,眼底有些发青。
孟留真注视着她。
姜雨道:“饿了吗?”
孟留真道:“有一点儿。”
姜雨道:“坐起来喝吧。”
孟留真坐起身来,姜雨很自然地为他拉过枕头。他没穿上衣,四下寻找衣裳。姜雨又去帮他找出来。孟留真穿了,腰带系得松松垮垮,胸膛袒露一大半。
姜雨道:“尝一尝。”
孟留真喝汤,有点甜。
“味道怎么样?
“还行。”
“那就多喝点。”
“嗯。”孟留真点头。
姜雨看着他喝了一碗,装了第二碗,孟留真从她手中接过满满当当的鱼肉,问道:“你怎么不吃?”
姜雨道:“我不饿。”
孟留真自顾自吃。
姜雨收拾屋子,弄了一小框炭和炉子,在屋里烤。其实出太阳之后,并不冷,但他们都在水里泡了一晚上,怕感染风寒,尤其是孟留真,还呛了那么多水。万一得病,根本没法治,只能听天由命。
姜雨将炉子拖到他旁边。
孟留真边吃边烤,很快出了汗。
姜雨道:“锅里还有。”
孟留真道:“我吃饱了。”
他放下筷子,姜雨端走了空碗。孟留真望着她的身影,道:“是你救了我。”
姜雨没有接话。
孟留真知道是她。
除了她,也没有别人。
孟留着道:“多谢。”
姜雨道:“你若是安生些,也不用遭罪。”
孟留真重新躺了回去。这张床睡着,特别舒适惬意。“可是我必须回家,给父亲和大哥一个交代。”
“如果根本没有十万两呢?”
“那也要去问个明白。”
“你铁了心,”姜雨道:“一定要离开?”
“是的。”孟留真盯着她的眼睛。
“如果我不让呢?”
“我还会跑。”
“哪怕冒着生命危险。”
“对。”孟留真平静道。
姜雨撂下碗,转身走出竹楼。她一脚踢翻了瓦罐里仅剩的鱼汤。这个狼心狗肺的蠢货。说了有危险,他还要去找死。
姜雨一整宿没睡着,伺候他。他完全不领情,满脑子都是他大哥,要回去给交代。他怎么不给她一个交代呢?
孟尚谦给土匪扣了这么大的黑锅,平了账。张大人洗空土匪山,政绩威望有了。所有人都得偿所愿,只有她姜雨吃了个哑巴亏,有气没处发,名声扫地,还得费老大劲去救孟留真这个王八蛋。
姜雨暗骂了一句脏话。
淹死他算了,没脑子的狗东西。
姜雨踢开地上石子,满腔火气。她气得头都大了,原地转了半圈又回到竹楼内。孟留真刚准备躺下来补觉,养精蓄锐。他不打算再轻举妄动,至少先弄清楚路线再说。竹楼是姜雨的地盘,吃穿用度的东西一应俱全,都是从外面来的,姜雨肯定知道进出的方法。
所以,要逃离的关键,在于姜雨。
孟留真思考着破局的方法。
姜雨突然闯入。
他转头看着她,四目相对。
姜雨道:“你别想走!”
孟留真道:“我留下来,做什么呢?”
姜雨道:“等我弄死姓张的和你大哥。”
孟留真道:“他们又得罪你了。”
姜雨道:“得罪大了。”
孟留真想了想,不管此事因谁起头,终究要找个两全其美的好法子来收尾。他并不希望大家这样厮杀下去,他缓缓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只要你退还十万两,不再干杀人放火的勾当,以前的事,也可以一笔勾销。”
一笔勾销?
姜雨冷笑道:“你也是想瞎了心。”
这么多事,一桩桩一件件,他们放过她,她就会放过他们了吗。梁子明摆着已经结大了。敌人都打上门来,姜雨怎么可能不报复回去。她睚眦必报。
孟留真道:“其实,我一直觉得,三姑奶奶可以选择做个好人。”
姜雨道:“好人饿死街头,我见的太多了。”
孟留真道:“不会的。”
姜雨道:“你一个少爷,哪里会知道饿死的滋味。如果有的选,没有人会主动当土匪。”
孟留真沉默良久。他似乎思考了很多东西,最后抬起眼,郑重开口道:“我会缝衣裳,会种菜,会针灸。就算孟家穷了,我也可以养活自己,如果有一天,三姑奶奶不做三姑奶奶了,我保证,你永远不会挨饿受冻,只要有我在,我就会让你有地方住,有饭吃。”
姜雨听了这话,先是怔了片刻。她似乎没明白,而后对上孟留真诚挚的目光,才后知后觉,他是发自肺腑的。姜雨凉凉笑了一声,像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
她走到床前,盯着孟留真问道:“这话说给谁听呢?”
孟留真:“说给你一个人听。”
姜雨道:“你要养我?”
孟留真:“是。”
两人这么对视着,他忽然意识到,这话有歧义。冷不防红了脸。他其实只是想说,人可以自力更生,三姑奶奶若是哪天吃不起饭,可以来找他。话说出口似乎带着另外一种含义,他目光闪烁了一下。这点微妙神情立即被姜雨捕捉到了。
姜雨意识到,他是无心之言,没那个意思。
瞬间添上了无数层讽刺。
她垂下视线,勾起嘴角。
“说什么屁话。”
“不,”孟留真语无伦次,“我的意思是……”
“鬼话给着自己听。”姜雨打断他道:“我还没落魄到哪个地步,就算真的走投无路,我也不会去找你。”
孟留真急忙道:“你可以找我。”
姜雨挑起眉毛,反问道:“你是我什么人,我为什么找你?”
孟留真道:“救命恩人。”
姜雨哼了一声。
“真的。”情急之下,孟留真握住她的袖子,“昨天你救了我,我不会忘记的。”
“你趁早忘记。”
“忘不掉。”
“别拉拉扯扯。”姜雨甩开他的手。
孟留真讪讪的。他坐了回去,拢起了自己的衣袍。姜雨目光看向了别处。空气沉默下来。炭火噼里啪啦的燃烧,室内温度似乎有些高,孟留真偷觑着姜雨的脸色。姜雨一看向他,他立马错开眼神。
姜雨见他没后文,就出去了,屋里热得慌,“自己歇着吧,再跑我打断你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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