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多年没吃过这种螃蟹了。”
“家里厨子不做吗?”
“不做的,”孟留真摇了摇头,道:“我父亲和大哥都不喜欢吃河鲜,厨房里没这种菜。”
“你身为小儿子,应该有求必应才是。”
孟留真哑然失笑。
他在外生长,也没学过规矩。刚进孟家时闹过许多笑话,仆人们暗地里瞧不起他,他也没话分辨。他性子又软,渐渐带上了讨好人的脾性。大哥烦他,觉得狗腿子样怪恶心。父亲倒是和和气气。只是生意场上的事情繁忙。他许多事情照管不上。孟留真很长时间都是瞧人脸色讨生活。他不敢随便提要求。
别说螃蟹,就连冰糖葫芦,都是自个偷偷拿钱出去买。
他生怕给家里人添麻烦。
“都是我听他们的。”孟留真道。
“什么都听,”姜雨道:“连谈婚论嫁,也是他们做主吗?”
“对啊。”孟留真道:“他们说那位姑娘家里买卖很好。我上门入赘,对两家都有益。”
姜雨笑他软弱窝囊,道:“就这么被打发了。”
孟留真习以为常:“至少他们不会害我。”
姜雨道:“你自己一点想法都没有?”
孟留真道:“也有。”
两人吃着螃蟹,闲话家常。
就这么一句句聊开了。孟留真一五一十,竹筒倒豆子,似乎从没有人正儿八经问过他的事,问过他的想法。没想到第一个会是三姑奶奶。孟留真道:“我在家里,事事做不得主,也没几个钱。若是能独立门户出去,束缚就小了。父亲附送了我一笔钱,有田地铺子,还有一些古董金银。我可以自己做一点买卖。”
姜雨难以理解他的脑回路,始料未及,“你入赘是为了钱?”
“可以这么说。”孟留真道。
母亲过世后,到没有一个人这样细致地问过他怎么想的,要怎么做。总是一头总揽,将他打包出去。他还发蒙呢。姜雨乍问起,他也忘了自己当时如何考量,只记得后来找补解释用来安慰自己的话。
他说出来,果然贻笑大方。
姜雨道:“那你的新娘子呢?”
孟留真道:“他们说她很好。”
姜雨啼笑皆非,好一个他们说。婚姻大事,如此轻率。
孟留真自有一番道理。他曾经细想过这个问题,故而很快脱口而出:“一个大家闺秀,不至于坏到哪里去吧。我和她成为夫妻,自然会对她好,让她开心。”
“你们甚至没有见过面。”
“男婚女嫁,向来如此。”
“也就是说,”姜雨顺着他的思路往下想,“无论那人是美是丑,是胖是痩,你对她一无所知,都不打紧。只要你们成了亲,你就会一辈子守着她。”
“自然。”孟留真认为,这是他做丈夫的职责。
真是个呆瓜啊。姜雨难以置评。
孟留真看着她一言难尽的神情,反问道:“你们山上的夫妻,不是这样吗?”
姜雨坦然道:“山上没那么多讲究,高兴了就在一起,不高兴就分开。”
孟留真道:“这么草率?”
姜雨道:“你不觉得你更草率吗。”
至少在山上,都知根知底,你情我愿。
比盲婚哑嫁公道得多。
孟留真转念一想,抛开礼数不谈,那样也有那样的好处。
“你和五爷也是那样吗?”他突然冒出了一句。
“怎么的,”姜雨道:“你这么关心五爷?”
为什么总是聊着聊着,就聊到五爷身上去了。
孟留真悻悻道:“我随便问问。”
姜雨道:“我和五爷什么都没有。”
孟留真道:“真的吗?”
姜雨道:“真的。”
孟留真心里头有些雀跃。像是一块大石落地。
他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
“五爷这么好,你为什么没有看中他?”
“他太好了,”姜雨认真想了想,“我不想祸害他。”
“那你有想祸害的人吗?”
“……”
姜雨抬眼,反问:“你想知道?”
她目光炽热直白。
孟留真错开视线,不知怎么往下接了。
今晚明明没有喝酒,却还是有点热。两人不知不觉聊了那么多事情。回想起来有些不可思议。孟留真两颊发烫,又窘迫起来。姜雨没有穷追不舍,扯开了话题。东拉西扯一阵子,螃蟹吃完了。孟留真抢先去洗碗。姜雨回到主楼内,她的脚步有些歪。孟留真余光注意到了,洗了碗又赶紧进来,发现她脚上有划痕。
姜雨踢掉鞋子,脚心流出一道血迹。
孟留真道:“怎么受的伤?”
姜雨道:“捡螃蟹,石子儿划的。”
孟留真道:“你怎么不早说,万一发炎怎么办?”
她受伤,居然还若无其事炒了螃蟹,吃了那么久的饭。孟留真翻箱倒柜去找纱布和棉花,倒了点烧酒来洗。浇那下还是有点疼的。姜雨咬着牙,没吭声。她惯会忍耐。孟留真揣着她的脚,检查有没有用细碎砂砾残留,他一手端着蜡烛。
姜雨观察他全神贯注的神情,道:“洗了就好,没什么要紧。”
孟留真道:“先别动。”
姜雨由着他检查。过一会儿,孟留真才小心翼翼缠上纱布。姜雨动了动脚,根本动不了,她道:“你把我的脚裹成粽子,我还怎么走路?”
孟留真道:“这几天别走路了。”
姜雨道:“那怎么做饭?”
“我来做。”
“当然会,”孟留真道:“我做的东西你吃过的。”
“吃是吃过,但我总得走路。”
姜雨伸手去解开纱布。
孟留真想拦住,一手挡住她胳膊,一手握住她小腿。他不让她缩回去自己解开。“我好不容易包好的,你别乱动。”
姜雨道:“这点伤不算什么。”
孟留真望着她带着伤痕的小腿。抓螃蟹时,他就看见了。像是陈年的鞭伤。姜雨注视到他停留的视线,解释道:“以前逃跑的时候,被抽过几次。”
孟留真缓缓蹲下去,往那些旧伤上涂抹药膏。
“早好了,不用涂药。”
“你一定吃了很多苦吧。”孟留真道。
“习惯了。”
像她这样的年纪的女孩,兴许还待字闺中,绣花念书。又或者早早嫁做人妇,相夫教子。她一个人孤苦伶仃漂泊人士,最好的年华在刀口舔血当土匪。外界逼她冷漠刚强。只有这样,她才能活下去。孟留真抹了药膏,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姜雨道:“别弄了,湿黏黏的。”
孟留真往药膏上吹气。他本意是想让它干得快一点。但潮热的气息喷在姜雨小腿上,让她陡然僵住。她手掌按在孟留真的肩膀上,手指微微蜷缩。经历过短暂的窘迫后,她收回腿,嘶声道:“行了别弄了。”
孟留真也意识到自己的不妥之处。
他罚站似的,有点后悔。自己刚才又失礼了。
姜雨没计较这个,“我要去床上躺着。”
她单脚跳着走。
孟留真将她打横抱起,放在床上,垫好了枕头。姜雨舒舒服服躺下来。这张床最近总是轮流睡,两个人的气味混着来,现在又平添药气。她看见自己粽子似的脚怪离谱,一点划伤什么也碍不着,裹成这样她都成残废了。
还有小腿上抹的那些药膏。
她知道孟留真心软,没成想,还同情心泛滥。七八年前的伤,现在来涂药,能治愈什么。她心中毫无波澜。时间长河足以将一切苦难洗刷殆尽。她早就走出来了。孟留真呆呆坐了下来,望着窗户外的月亮,背影怅然。
“你怎么了?”
“我在想一个人,”孟留真道:“他应该也吃了很多苦。”
“世道如此,你能改变什么呢。”
“什么也改变不了。”
孟留真垂下了目光,失落的样子。
姜雨道:“放下吧,她会好好活着,你也该过好自己。”
孟留真苍凉一笑,“过不好。”
“我一直在搞砸, ”他摇头,“什么都做不好。”
“你衣裳缝得不错,还会针灸。”
“可是没人在意这些啊。”
“我在意。”
姜雨握住了他袖子里的手。
孟留真微微颤抖,望着她有力的手指。
姜雨道:“我喜欢你做的老虎。”
孟留真道:“真的吗?”
姜雨道:“他像是活着的,丑陋,但真实。”
孟留真哭笑不得,辩解道:“我那是缝歪了线,不是正常发挥。”
姜雨道:“下次正常发挥,就了不得了。”
三姑奶奶夸人,非常稀罕。
听起来一点也没有恭维和敷衍的意思。仿佛她那么认为。
孟留真从未得到过如此认可。
“那我再缝一个老虎。”
“好,我等着。”
姜雨躺下去,握着的手却没有松开。
孟留真也有些舍不得离去。
两人就这么握着,看了会月亮。月亮从窗户的一角落到另一角,斗转星移,银河翻转。这座与世隔绝的竹楼似乎染上了某种魔力。人藏在里头,永远想不到外头的事。前尘往事全部抛却,没有不相干的人,只有他们。
孟留真道:“月亮沉下去了。”
姜雨道:“明天还会升起来。”
孟留真道:“你睡吧。”
他从床边起身,姜雨却没有松开他的手指。
“我也要去睡了。”
“好。”她嘴上这么说。
孟留真走不动,有些想笑。
姜雨道:“你脸上有东西。”
孟留真道:“什么?”
姜雨支起上半身,孟留真以为她要仔细看看,因而凑了过去。姜雨亲在他侧脸上。他一时间晕晕乎乎的,脸红了起来,因无措而感到困惑,“男女授受不亲。”
姜雨道:“孔夫子不在这里。”
孟留真道:“他在天上,会看到的。”
姜雨关上窗户,“这就看不到了。”
她圈着孟留真脖子,蜻蜓点水,掠过他嘴唇。
缠绵悱恻,温柔缱绻。
孟留真僵硬的姿态渐渐放松。
他被牵引着,失去理智,沉沦其中。
亲得难舍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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