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门。
郑原正在后院上药。
张大人进来,郑原欲起身行礼,被按了下来。
“大人。”郑原踉跄拱手道。
“这次你立了大功。”
张大人看着他手臂上的伤口,问道:“伤势如何?”
大夫正在为他包扎,道:“其他都是皮肉伤,只是右臂上的刀口深可见骨,伤损经脉,失血过多。”
张大人道:“可还拿得动剑?”
大夫摇头道:“怕有些难。”
见张大人面色怫然,大夫又犹豫着补了句“老夫尽力而为”。收拾完染血的纱布,大夫背着药箱离开。两个杂役下去简要,只留下张大人和郑原。郑原低头看着自己缠纱布的右臂。随身携带的剑就靠在床边。上头血迹斑斑,还未擦去。张大人道:“你武艺高强,衙门上下没有人是你的对手。谁伤你至此?”
郑原道:“她姓姜,号三姑奶奶。”
张大人道:“是那个女土匪。”
郑原道:“属下惭愧。”
张大人道:“那女子歹毒狡诈,不好对付,你能抓到活口,实属不易。女土匪看起来也伤势严重。”
郑原道:“我废了她一条腿。”
“说说看,究竟什么情况。”
“刘老伯儿子被我们的人收买,跳反之后,暴露的是五爷,也就是土匪山的五当家。那个村子在他的势力边缘范围内。我们进入村中,凑巧碰到了失踪多日的孟家二少爷。我疑心他与土匪有勾结,将人带回城中,监视起来。而后再次返回城外。因我杀了一个守关人,五爷的人率众而出,与我们交战。加上我们一早埋伏,他们死伤惨重。那位三姑奶奶是来援救。她带的人很少。五爷被她的人救走,她自己因腿伤没有跑掉。”
“这些土匪蛇鼠一窝,拔出萝卜带出泥。看来那些村子才是他们真正的老巢。”
“大人,要带人进村围剿吗?”
“不急,”张大人道:“你先养好伤,剩下的事本官自有安排。”
“是,大人。”郑原道。
从后头院子出来,张大人抬头看着雪花飘扬的天空。随从上前撑伞。
张大人道:“本次行动伤亡情况如何?”
随从道:“死十八人,伤三十四人。”
张大人道:“土匪那边呢?”
随从道:“死了得有四五六十个人。”
张大人道:“这是什么话,我要的,自然是准数。”
随从道:“因冲突地点临近村寨。许多村民涌出来,将土匪尸体抢走了。我们的人没能拦住。百姓们哭天抢地,都拿着锄头棍子。未免再起冲突,张捕头就让我们先行撤退。”
“匪出于民,民相护,”张大人沉思了一会儿,又问道:“那叫什么村?”
“青县白石村。”
“青县?”张大人:“我怎么没听说过。”
“十年前,发生水患,青县全部被淹了。百姓十不存一,躲到山上去避祸。洪水退去后,青县下属户籍几乎全销掉。而后好些年都没能征收上税赋。他们自生自灭,也没人管。后来朝廷要重整户册,需要重新核查人口,添上青县。孙大人,也就是您的前一任长官说不必添,只当那群人是野人。所以……”
话说到这里,张大人也就明白了。
天灾**,朝廷不管,这帮人自生自灭,成了孕育土匪的温床。他们视土匪如亲如友,视官兵为仇,盖因当年事,不得善终。张大人道:“我看过账,当年朝廷下拨过赈灾银子。”
随从道:“都进了孙大人的口袋。”
张大人无话可说。
这事他知道,孙大人因公殉职,他上任接替,私下查过,孙大人真正的死因是他杀,跟土匪有关。因为没有找到罪魁祸首,此案成了悬案。张大人知道前任长官贪墨官银,但没想到他贪这么多,贪得难以平账,最后把一个县都销户。牵扯到陈年旧事,这样下来剿匪的难度就变得更大了。他张秀臣能杀掉几百个土匪,能杀掉一个死而复生的县吗?
杀人容易,教化难。总有人会因为仇恨,源源不断上山当土匪。
张大人有些头疼起来。
随从问道:“天色已晚,大人回府歇息吗?”
张大人道:“给那些阵亡的兄弟发抚恤金,每人二十两。伤者奖励十两,放半月假,让大夫好生医治。”
随从欲言又止,张大人知道他要说什么。
“衙门账上借据的话,先用我的俸禄抵,不要寒了大家的心。”
“是。”
“活口收押了吗?”
“已经收押,严加看守,一只苍蝇也逃不出来。”
“越来越冷了,”张大人嘱咐道:“放些稻草,别叫冻死。”
“是。”
张大人说完,打算回房处理公案。
想起什么,他停下脚步,又换了个方向,“先去大牢看看。”
……
大牢。
重重囚笼,四面黑墙。
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铁门外。姜雨趴在稻草之中,还保持着被押进大牢的状态。她身受重伤,已经陷入昏迷之中。铁锁链被打开,张大人居高临下看着这位臭名昭著的女土匪。随从一脚踹在她血迹斑斑的腿来,“装什么死。”
姜雨因剧痛惊醒。
她睁开眼睛,木然半晌,被那后知后觉的痛激出了冷汗。锥心刺骨,手指攥住一把稻草。她没有发出声音,身体下意识蜷缩起来。
铁栏杆外头的人影斜着。
她从痛苦中醒来,明白了自己身处何地。
姜雨微微转过头。
隔着几根稻草,她发丝凌乱,脸上血丝斑驳。黑暗中的双眼一点点变得清醒,锐利,如狼在险境中,充满警惕。她直视张大人高大的身形,并不因为仰视而怯懦畏缩,有一瞬间,张大人感觉到她眼中的杀气。如果不是她戴着镣铐,囚困大牢,似乎就能随时冲出来,咬断对手的脖颈。
张大人看清了她的脸,她比想象中更加年轻。
“你就是三姑奶奶。”
“张秀臣,”姜雨道:“终于见面了。”
“大胆,竟敢直呼大人名讳。”随从拔刀架在她脖颈上。
张大人抬了抬手,示意他退下。
随从应声收刀。
张大人道:“你很年轻。”
姜雨道:“大人看着见老。”
张大人道:“我四十五岁,已生白发。此生别无他念,唯一所求,不过是为百姓谋一个太平。”
姜雨笑了笑,笑得牵扯到胸口伤处。她吐出口中血沫子,才抬起头,道:“你所说的百姓,包括青县那群消失在户籍上的人吗?”
张大人道:“当然。”
姜雨露出讽刺的神情。
张大人道:“孙大人贪墨赈灾银子,致使上万百姓流离失所。他遭了报应,死得其所,你们该报的仇已经报过了。当年之事,不是你们为非作歹的理由。如今吏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你们所有人都可以过上自给自足的好日子。偏偏占山为王,残害良家,滥造杀孽,人人得而诛之。本官只能替天行道,将你们一网打尽。”
姜雨道:“既然如此,还废话什么?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张大人道:“你年纪轻轻,在土匪之中排行老三,颇有威望。若你知错能改,诚心归顺,携党羽投诚,也不失为戴罪立功,本官可以留你一个全尸。”
姜雨道:“我杀了这么多人,难道会怕身首异处么。”
张大人道:“你是为了救五当家,才落到我们手里。可见你是重义之人。为你的弟兄们考虑考虑。他们也和你一样年轻,犯下的罪责,没有你那么重。兴许本官查明之后,有些人可以活下来改头换面,娶妻生子。他们的后代可以经商科考,不必过刀尖舔血的日子。”
姜雨缓缓闭上眼睛。
她伏在稻草之中,不想再浪费力气听这些废话了。
“他们自有他们的路。”
“那青县数万百姓呢?”
张大人道:“你们是群毒蜘蛛,青县是张网。你们庇护他们,他们为你们提供源源不断的小蜘蛛,赴汤蹈火,舍生忘死。如果没有得到允许,我们攻进去很不容易。这令人头疼,要想彻底铲除这个毒巢,只能水淹,火烧,毒杀……”
姜雨手指嵌入了掌心,骨骼咯咯作响。
她猝然睁眼,紧咬着牙关,“你不怕遗臭万年吗?”
“我老了,半身入土之人,何惜身后名。”
“张秀臣,”姜雨撑着一只手缓缓坐起来,“你敢做这样断子绝孙之事。”
“我并不想,”张大人道:“我想诏安,你们不肯。”
“一切都是你们逼的。”
“往事已矣,孙奇已经被杀。就算把他的坟挖开鞭尸,青县的局面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你们已经泄愤十年,仇恨应该到此为止。”
“数十万人命,那么多座坟头,”姜雨注视他,“你说到此为止?”
“这是你们唯一的选择,”张大人道:“我会再次登记造册,将青县全部人口清查一遍。重新划分农田,免三年赋税。所有放下屠刀的人都能从轻处罚。前提是,蛛网必须清理干净。还有那只蛛王,你们的大当家的,我要他的项上人头。”
“我们死,百姓生,原来是这个意思。”
“你是个聪明人。”
“我凭什么相信你的空话?”
“信我,还有一条生路。不信我,就会死更多人。”
张大人从袖中掏出一枚令牌,撂在稻草中,“这是你们老四的东西。他给我们通风报信,想借我们的手,铲除你。所以我们才能这么快摸到青县去。可见你们土匪之中并不是铁板一块。分而击之,用不了什么力气。你自己好好掂量。”
姜雨瞥向令牌,扯了扯嘴角。
她骂了句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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