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

地砖盖雪，瓦片铺白，栋梁屋宇如银光宝殿。

孟留真身披大氅，站在街口迎接大哥。他一大清早就和老徐出门，生怕耽误了时辰。虽然老徐建议孟留真在家待着，但他待不住。他必须尽快见到大哥。于是孟家浩浩荡荡一群家丁护院簇拥着出门来，把孟留真像个金疙瘩似的簇拥在中间。

他换掉了农家那身朴素棉衣，周身光鲜亮丽。又知道大哥不喜欢他那头半长不短的头发，特意选一顶帽子戴上。更加衬得风度翩翩，面如冠玉。立在雪中，也似雪雕成的俊美公子哥。行人频频回顾，姑娘们掩嘴笑，夸好俊俏的小郎君。

孟留真浑然未觉，只专心盯着城门回来的方向。

“大哥怎么还没回来？”

“兴许要到晌午，”老徐道：“要不您回去休息，我在这等。”

“没事，我们再等等。”孟留真翘首以盼。

又等了一个时辰，开始下雪。老徐为他撑起一把青伞。孟留真接过，要自己打。他不怎么冷，怕老徐把手指头冻坏了。他撑着大伞，只见白雪纷飞，街上行人变得悉数起来。有店家早早打烊关闭门户。大哥还是没回来。孟留真心里有些着急，他右眼皮从昨天晚上开始一直在跳个不停，这是不祥之兆。

他默默祈求大哥千万别出什么事。

“二少爷，您别担心，人很快就回来了。”

“我知道，”孟留真眼睛亮起来。他踮起脚尖，指着那头，“是不是有人来了。”

老徐和家仆们都望过去。

街头一阵骚动，马蹄声徐徐迟来。

行人避让，地上雪层抖动，有大量人马正朝此处靠近。孟留真刚要从人群里中挤出去，看看是不是自己大哥。老徐一把拽住他手腕，道：“等会，二少爷。”

孟留真道：“大哥回来了。”

老徐却十分敏锐察觉到来人的异常，道：“不是大少爷他们。我们没有出去那么多的车马。”

孟留真脚步退回来，看了老徐一眼。老徐郑重其事。众人静观其变。仔细一听，远处传来的除了马蹄声，还有甲胄刀兵铿鸣之声。这是官兵的人马。孟留真也意识到了。他放眼望见，看到了身骑高头大马的郑原。

前日郑原送他回城，告辞离开，不知去向。

孟留真还好奇郑原要做什么。

“听说昨日城外剿匪，厮杀十分激烈。”百姓们之间传出窃窃私语。

孟留真周身一震。

郑原打马而过，隔着三四步远的距离。他看见他脸上的血，还有脏兮兮的雪，郑原似乎受了伤。他仍然挺直腰背，目不斜视领兵前行，带着地狱归来的煞气。沿途百姓纷纷避让，“听说是大获全胜，还抓了几个活口，回城来交差。”

“这个郑捕头真厉害啊！”

“活口在哪？”

“看，后面有一个。”

衙门的官兵经历血战，却个个昂首挺胸，仿佛出了一口恶气。他们戴着官匪勾结的名号的许多年，终于一雪前耻，打了胜仗。百姓们纷纷拍手叫好。前面人马过去，后面的板车拉着几个活口，就是俘虏土匪。众人唾骂不堪，四面八方飞来烂白菜叶子。那活口看起来半死不活的，百姓们争相探看，想一堵庐山真面目。

那人却一直没抬头。

身体半蜷缩，随马车晃荡，头发散开来盖住脸。不像个壮汉，反倒像个年轻的姑娘家。她身穿粗布麻衣，浑身是血，又被白雪盖了一层。

“怎么土匪是个姑娘？”

“咦，这倒稀罕。”

板车经过孟留真时。

孟留真如遭雷劈。他盯着那人的衣裳，是离开那天，姜雨身上穿的。又仔细观察那人身形，与姜雨别无二致。孟留真张了张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他不管不顾奔上前去。官兵用刀鞘架住他，“干什么，退后退后！”老徐和家仆当即拦住孟留真。

孟留真跑不动。

他试图扒开禁锢自己的，却敌不过众人的力量。

老徐道：“二少爷你怎么了？”

孟留真说不出话来。

他脑子里嗡嗡的，眼睛发直，只能看见姜雨。

姜雨似乎有所感应。她从白菜叶子里稍微抬头，只露出一只眼睛。远远的，隔着兵荒马乱的人群，纷纷扬扬的雪花，看向孟留真。孟留真仿佛被铁爪抓住了心脏。他呼吸静止，只见姜雨躺在血泊之中，被白菜叶子淹没。

孟留真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老徐道：“二少爷，大少爷回来了。”

老徐道：“大少爷就在后面。”

老徐道：“你看呐。”

话音入耳，变调拉长，尖锐得犹如刀刺。孟留真神情恍惚，被人剧烈摇晃着。他走路左脚踩右脚，看着老徐的脸也好像非常陌生。一切都闹哄哄的，他被围住了，找不到方向。想跑出去，却被堵死在原地动弹不得。

孟留真脸色煞白，如即将溺死之人。

他徒劳挥动着手臂，道：“让开，都让开，让我出去。”

老徐也被他吓得够呛，“二少爷你没事吧？”

孟留真道：“求你了别拦着我。”

老徐道：“你要去哪？”

孟留真道：“放开我。”

他越激动，老徐和家仆们围得越严实。也不知道二少爷突然犯了什么毛病。万一冲出去，受了伤就不好了。他们严防死守，孟留真越来越失去理智。孟留真大脑一片空白，心想，姜雨被抓了。姜雨要死了！她看向他的眼神毫无生机。

姜雨死了！

孟留真脑子要炸开了，大吼道：“都跟我滚开！”

二少爷好像从未如此凶过，发疯了一般。家仆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老徐也十分诧异。这儿一时乱起来。孟尚谦跟着官兵屁股后头进的，知道他们抓了土匪，特意避让在后。两拨人马打过照面，孟尚谦已经从郑捕头那儿得知孟留真回来的消息。因此，他心有准备，却不成想，一回来，看见孟留真在街头丢人现眼，大喊大叫的。

“这是做什么？”孟尚谦厉声喝道。

“回大少爷，”一名家仆忙上前回禀，道：“二少爷在这等您，不知道怎么，忽然发了狂。”

“把他按住。”孟尚谦莫名其妙，跳下了马。家仆为他牵走了马。他穿过人群走到孟留真面前。孟留真被按得死死的，还在地上挣扎。样子不大对劲，像是吃错药了。孟尚谦扫了他一眼，道：“怎么，这是演得哪一出？”

孟留真恍惚间认出了孟尚谦。

“大哥……”他茫然道。

“你还认我是大哥。”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先是土匪游街，后是孟家兄弟反目成仇。这热闹一个接一个。众目睽睽之下，孟尚谦也不知道他到底抽什么风。这被人看见，还以为他要当众殴打亲弟弟。孟留真一直喊大哥放开我。孟留真没给他废话的机会，道：“还愣着干什么，带回去。”

“是是是。”众人将孟留真架起来，强行抬走。

按了一路，回到府中请大夫。一拨人围着孟留真，一拨人围着孟尚谦。老徐端了一杯茶给大少爷驱寒。孟尚谦喝了口热茶，看着孟留真那德性，就觉得烦。

“他回来就这样了？”

老徐道：“不是，一直好好的，刚才在街上看见被抓的土匪，突然要冲过去。”

孟尚谦放下茶杯，“到底怎么回事？”

老徐屏退众人，悄声道：“瞧那光景，二少爷似乎认识板车的人。”

板车上拖着个女土匪，孟尚谦远远看见过。听说那女土匪挺厉害，让郑捕头都挂了彩。城外死了不少人。官兵正在收尸，战况惨烈。孟尚谦回想起当日孟留真所言，他被土匪骗了，引狼入室。难道罪魁祸首便是那个女土匪？这样的话，恐怕不是上当受骗，而是为情所困。孟留真瞧见半死不活的女土匪，竟然失态至此。

孟尚谦心想，没出息的东西。

“放开他。”孟尚谦十分瞧不上他这德性。

众人犹豫着，松开了手。

得到释放的孟留真立即爬起来。

孟尚谦见他不管不顾，要往外冲，当即道：“站住！”

孟留真被按着，已经冷静了许多。他知道自己必须保持冷静。否则被当成失心疯，可能会被一掌打晕。孟留真竭力控制住情绪，对孟尚谦道：“大哥，我有事要出去一趟。”

孟尚谦道：“我才回来，你就要走？”

孟留真道：“我会回来的。”

孟尚谦扫了一眼老徐。老徐当即屏退众人，只留他们兄弟俩在屋里。老徐笑着道：“大少爷与二少爷兄弟情深，多日未见，情绪有些激动。我们这就去收拾酒菜，坐下来，慢慢吃，慢慢聊。”离开时他给孟留真递了个眼神，暗示他不要惹大少爷生气。孟留真无暇他顾，没有看见。

老徐关上了门。孟尚谦道：“你要去救那个女土匪吗？”

孟留真心乱如麻，一片混乱。他不知道大哥如何看穿的。那些事情，本无人知晓。也许是他太过反常，引人怀疑。紧要关头，他也来不及隐藏、辩驳什么。所有的理智都被抛之脑后。

“我、我要去看看她。”孟留真只希望大哥赶紧放自己走。

“她是你什么人？”孟尚谦一针见血。

“她……”孟留真被问住了，接不上话。

姜雨是他什么人呢？他最近也一直在思考这件事。

“等你想清楚了，再出去。”

孟尚谦抬腿要走。孟留真急了，拉住大哥，道：“我得知道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孟尚谦回过头，盯着孟留真的神情，道：“她是土匪，被官兵抓了，要蹲大牢论罪问斩。这不是很清楚吗？”

孟留真脸上血色退得干干净净，“不，不会的。”

孟尚谦见他如此反应，也皱起眉头，隐隐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若只是身处绝境，他受了土匪迷惑，不至于这般惊恐。孟尚谦略思索，直视他双眼，道：“你们可有夫妻之实？”

孟留真没有回答。

孟尚谦什么都明白了，沉下脸，“你是不是疯了？”

孟留真道：“她没有你想的那么坏，她其实……”

“其实什么？”孟尚谦断然道：“她敲诈勒索，无恶不作。还骗了你，把我们家库房一扫而空。官兵导出都在张贴抓捕土匪的告示，这群恶贯满盈的败类都应该下地狱。你倒好，鬼迷心窍。这么多麻烦事没解决，我在家里焦头烂额。你跟女土匪纠缠不清。”

“大哥，”孟留真被他说得一团糟，只道：“我不能让她死。”

“那你想怎样，劫狱吗？”

“我……”

“你是不是吃错药了，孟留真。”

孟尚谦与姜雨虽然没有正式碰面，但多次交手。他也算是栽了不少跟头。除了库房失窃，孟留真被劫持，还有更早以前山中埋伏暗算。桩桩件件，都与那女土匪脱不了干系。孟尚谦早已起了杀心。如今听闻孟留真居然与此人有染，更加火上浇油，怒从心中起。

孟尚谦道：“天下多少良家女子，你非得选土匪。你们无媒无聘，她竟然与你有肌肤之亲，可见水性杨花、□□无耻。你要为了这么一个人跑到衙门丢我们孟家脸，我告诉你，你休想。别说她论罪当斩，就算她因法外开恩在牢里蹲上几十年，我也要叫她不得好死。”

从来正派体面的大哥，说出这种歹毒的话，把孟留真吓了一跳。

可见他对姜雨存了多深的仇恨。

孟留真知道他说到做到，“不，大哥……”

孟尚谦对女土匪本就印象极差，现在更是恶心到极点。连看孟留真，都带上了几分嫌恶。他真没想到自己的弟弟能个干出这么不要脸的事情来。

“你好好反省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