脏兮兮的地牢。
狱卒解开铁链,放孟留真入内。孟留真手提一只灯笼,昏暗光芒落在地上。稻草杂乱,依稀掩埋着一个蜷缩的人形。衣袖血迹已然干涸凝固。
孟留真放下灯笼。他仿佛在挖坟,手抖得厉害。怀着恐惧到极点的心,他把姜雨挖了出来,搂着冰冷的身躯在怀中,探得她虚弱脉搏还在跳动。孟留真深吸一口气,脱下大衣裹住姜雨,等到狱卒解开脚上镣铐后,他把人打横抱起走出大牢。
轻微的颠簸触动了姜雨那条受伤的腿。
她醒过来,眼睛睁开一条缝。
孟留真抱着她,从暗无天日,到重见天日。
姜雨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孟留真怎么会出现在这?她没有力气开口说话,短暂地清醒,又陷入昏迷。乘坐马车进入孟府,后头的事她一概不知。孟留真请大夫,清洗伤口,上药。她身上伤痕累累。
多处刀伤剑伤,重叠交错,有的深可见骨。幸好天气严寒伤口没有发炎。血痂凝结成块,又脏,不好清洗。孟留真用温水毛巾小心翼翼擦拭,昏迷中的姜雨眉头紧皱,偶尔会痛得抽气。或是不知碰到哪里,猝然睁眼,额头冷汗涔涔。孟留真边擦汗边道“没事的没事的”,一句句温声安慰。
这些伤在皮肉,暂无性命之虞。
最凶险的伤在小腿。
大夫说,她折了根骨头,断口凸出来,小腿全肿了,里头全是淤血。如果不把骨头复位,淤血清出来,这条腿就彻底废了。再晚几天,可能有性命危险。那条腿几乎碰不得,孟留真一碰,姜雨就会疼醒。如果要把骨头正位,放出淤血,要有多大的忍耐力才能承受这般痛苦呢?孟留真不忍,可是别无他法。
孟留真将姜雨抱在怀里,禁锢双臂,以免大夫正骨时她痛得乱动,弄伤自己。其实以他的力气,是不足以挟制姜雨的。孟留真紧紧抱住。而当大夫开始后,他才发现姜雨已经虚弱到极点,根本没有力气反抗了。
她浑身紧绷,颤动了几下,很快被孟留真抱得动弹不得。温热的泪水一滴一滴落在孟留真的手背上,她在哭。这是孟留真第一次看到她哭。半梦半醒,泪流满面,除了痛苦外,还有几分无助。孟留真呆呆望着她脸上神情。
这么个高高在上、永不服输的人,也会哭得像个孩子。
孟留真的脸和她挨在一起,在她耳边说道“会好的”。
姜雨喉咙发出沙哑的哽咽。
孟留真心如刀绞。
不知道过了多久,挨过这波灭顶的痛苦。姜雨彻底昏死。她身上的伤口全被冷汗濡湿。孟留真半边身体也麻了。大夫开方子,叮嘱他切记保暖,一旦发烧将万分凶险。孟留真记下来。大夫走后,他不眠不休守在姜雨身边。炭火将屋子里烧得十分暖和,她盖了两床被子,挺过最煎熬的一晚,她从鬼门关回来了。
孟留真不眠不休。
照顾一个人,需要耗费巨大的精力和耐心。
他把她抱在怀里喂药,喂粥,期盼她能早一日恢复生机。
但姜雨还是很虚弱。
“二少爷,让我来吧。”丫鬟试图接过他的药婉。
“没事,”孟留真用帕子擦去她嘴角药渍。
“您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
“我不累。”
孟留真一直趴在床边。
也不是没睡,到后半夜,会突然走神。他感觉像是睡着了又像是醒着。姜雨动动手指头,他就能立马惊醒。不知不觉两天过去了。丫鬟们不知道他从哪里带回这么个姑娘,见他如此上心,料想是个十分重要的人物。丫鬟们都很谨慎。孟留真交代过他们,不要外道。可府里人是瞒不住的。
“二少爷,您好歹吃些东西。若是您也扛不住了,怎么照顾这位姑娘呢?”
“我不饿。”孟留真摇了摇头。
他放下药婉,将被子盖到姜雨的下巴。
起身忽然一阵头晕目眩。他不饿,但确实没怎么吃过东西。丫鬟说得也有道理。现在姜雨别无依靠,只有他了,他得自己先稳住自个的身体,再没胃口也要填饱肚子先。他走到桌前,先喝了一碗鸡汤。丫鬟备了一桌子菜,热了许多遍,劝他吃。他横竖吃不出什么滋味。一筷子接一筷子往嘴里塞。腮帮子鼓鼓囊囊的。
“您慢点吃,别噎着。”丫鬟道。
孟留真塞了一会儿,塞到实在吃不下,让人撤掉。
丫鬟边收拾边道:“您去睡会吧。”
孟留真看了姜雨一眼。
丫鬟道:“我帮您守着。”
孟留真仍然放心不下。
丫鬟道:“姑娘一定会逢凶化吉的。”
孟留真道:“辛苦你了。”
“这是我分内之事。”
丫鬟熄灭了两根蜡烛,催促孟留真休息。孟留真不想离开姜雨,把卧榻搬到床边,准备眯一会儿。才合眼,外头忽然传来遗传杂乱的脚步声。有人敲门,丫鬟放下手中活计去开门,外头火把通明。
孟留真睁开了双眼。
“大少爷。”丫鬟屈膝行礼。
来人正是孟尚谦,他带了许多家丁仆人,就站在门口,没进来。
孟留真起身,看着一干人等。
“大哥怎么来了?”
“我此来,想问问你,”孟尚谦道:“这个家到底谁做主?”
“自然是大哥做主。”孟留真额首。
“那你挡在我面前做什么?”
孟留真堵在门口,并没有让开路,请大哥进去喝茶的意思。
孟尚谦面色不善,来势汹汹。
孟留真回头看了屋内一眼,姜雨还在昏睡之中。他知道孟尚谦为何而来,不会善罢甘休,硬着头皮道:“今日多有不便,不请大哥喝茶了,明日我去向大哥负荆请罪。”
孟尚谦道:“我若偏要进去呢?”
孟留真半步不退,道:“大哥请回吧。”
孟尚谦道:“屋里的是谁?”
孟留真道:“我一个朋友。”
孟尚谦逼近他,“到现在还不肯说实话。”
府里人听命于大哥,也就意味着,他的一举一动暴全露在大哥眼皮子底下,大哥肯定什么都知道。孟留真无意扯谎搪塞,只是千头万绪,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他不该先斩后奏,把人带回来。可是形势危急他除了孟家还能去哪呢?这种擅作主张的行为令孟尚谦无法忍受。孟尚谦道:“你好大的胆子!”
孟留真惶然抬眼。
孟尚谦声线隐含着怒气,“她可是朝廷要犯,你竟敢把她带回家里来。”
孟留真解释道:“张大人允准我把她带走。只要我能说服她投诚。”
“你算什么东西,有这么大面子,你是在用孟家的信誉担保。”
“我别无他法。”孟留真自知无颜面对大哥。
“她若跑了,孟家如何向朝廷交代,你想连累父亲,害死孟家吗?”
“我会一直守着她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孟尚谦难以理解。那个女子,为非作歹,害得孟家鸡飞狗跳,还背着不知多少条人命官司。这样一个烫手山芋,人人避而不及。他竟然当成宝贝似的把家里搬。
“我不想看着她死。”孟留真面色凄然。
“她死有余辜。”孟尚谦厉声道。
土匪投诚对孟家没有一丁点好处,土匪跑了,他们绝对要吃上一壶。此事费力不讨好,还会招致灾祸。孟留真鬼迷心窍,得了失心疯。孟尚谦岂能坐视不理。他还是孟家的话事人。孟尚谦缓了会,依旧压不住滔天怒火,他抬了抬手,后头的家丁会意,当即上前要闯进来。孟留真拦在门口,谁也不让进。
众家丁看了看二少爷,又看向大少爷。
孟尚谦断然道:“给我拿下!”
众家丁为他马首是瞻。得罪二少爷事小,得罪大少爷,吃不了兜着走。识时务者为俊杰。三两个人强行架住孟留真,迫使他就范。其他人鱼贯而入,瞅准了床上的姜雨。眼看着姜雨要从被子里拖出来,孟留真剧烈挣扎。
他跪在地上,像被点炸了的炮仗,声嘶力竭地喊道“别动她”。那嗓子将屋内所有人喊得一激灵。
家丁们有些犹豫不决。他是吼出来的。这么多年,二少爷从未如此失态过。连日不眠不休,他脸色苍白,眼睛瞪出来,额头青筋爆线。一下子就涨得通红,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把人全部挣脱开了。他有些神经质地喘气,那模样瞧着着实有些吓人。
孟尚谦也是一怔。感觉他状态很是反常。孟尚谦呵斥道:“喊什么喊,还嫌不够丢人吗?”
孟留真道:“大哥,她的腿断了,不要动她。”
孟尚谦往里扫了一眼。
大夫跟他禀告过,那女土匪伤得很重。躺在床上看起来毫无杀伤力。但他想起前事种种,便觉怒不可遏,恨不得将她拖出来千刀万剐。他们孟家在她身上栽了太多跟头。孟留真迷失心智,孟尚谦没有。
孟尚谦烦躁道:“把她给我拖出去。”
孟留真抱住孟尚谦的大腿,道:“大哥,我求求你了。”
孟尚谦被扑得踉跄,“你成何体统。”
孟留真道:“我求你了,大哥,别动她。”
“你给我滚开,”孟尚谦一脚把他踹开,“你看看你自己的样子,我们孟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大哥,你放过她,看在我的面子上。”
“你有个狗屁面子。”
“那你看在父亲的面子上。”
“父亲若知道此事,也得打断你的腿。”
“大哥……”孟留真渐渐陷入绝望,“你放过我们吧。”
“她到底给你灌了什么**汤?”
“她,她……”孟留真忽然道:“她怀孕了。”
家丁们面面相觑,大气也不敢喘。二少爷看着闷声不吭唯唯诺诺的,背地里居然做了这种事,他们偷偷打量这兄弟二人,有点害怕大少爷雷霆震怒,一气之下把二少爷给打死。偏偏老爷走了,打起来也没个劝架的。有眼色的仆从赶紧悄悄溜走去找管家老徐。
画面静了半晌,孟尚谦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孟留真道:“她怀了孟家的孩子。”
他想不到任何理由,去说服大哥。
大哥这般铁石心肠。
孟尚谦道:“她从大牢出来,受了这么重的伤,你跟我说她怀着孩子?”
孟留真做贼心虚,他也知道,这说不通。叫大夫来查一下就会露馅。
“孩子,”孟留真结结巴巴道:“孩子已经没了。”
“……”孟尚谦当场噎住了,瞠目结舌。
他疑心暗起。昨天大夫来回话,并没有提及女土匪怀有身孕。他也没有往那头想。谁知道孟留真竟然会干出这种混账事来。简直家门不幸。然而话又说回来。孟尚谦心想,以自己对弟弟的了解。他们俩若是没点什么,孟留真是编都编不出来这种鬼话。
思及此处,孟尚谦连踹死孟留真的心都有了。
“你是不是想把父亲气死?”
“事已至此,”孟留真道:“我也不能始乱终弃。”
“那你想怎样?娶她过门?”孟尚谦勃然大怒,“你死了这条心吧。”
“大哥,父亲也曾教导过我们,做人要敢作敢当。我不会连累孟家,只想恳请大哥宽容一晚的时间,让我收拾东西。明天一早,我就带着她离开孟家,绝不给你添麻烦。”孟留真言辞恳切,姿态放得极低。今天太晚了,被扫地出门,他们只能在雪地里窝一宿。他倒是没什么。那些药材都没收拾,姜雨怎么能挺得住呢?
希望大哥能看在兄弟情分上给他留点颜面。
“大哥。”他想去握住孟尚谦的袖子。
“你们这两个狗男女,都给我滚出去!”
孟尚脸色铁青,拂袖而去,再也不想跟他多说一句话。众家丁呆了一会儿,也都跟着走了。屋里只剩下孟留真和姜雨。孟留真以为大哥要将他们赶出去。他默默爬起来收拾东西,准备把将姜雨从床上抱起来。他不想让别人碰她,怕他们没轻没重,弄疼了她。
过一会儿,大哥的随从进来,低声道:“二少爷,大少爷是让您明天再走。”
孟留真这才反应过来,道:“哦。”
他惨然笑了笑,“帮我谢谢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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