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孟留真雇了一辆马车,带姜雨离开。临别前他没有去拜见大哥,怕大哥见了更生气。天没亮走的后门,尽量不引起任何主意。忠心耿耿的丫鬟要跟去照顾他们,被孟留真留下来。要让孟家撇开关系,最好撇得干干净净。
就他们两个。到客栈下榻,孟留真抱着姜雨,又张罗跑腿的活计帮忙煎药。
外头出太阳,晴空映着澄澄积雪。窗户纸透亮,孟留真坐在床头,给姜雨喂药。他吹到七分烫,自己尝过,才用勺子喂到她唇边。喂一口擦一下嘴角。好想回到了当初在土匪山上一样。那时候姜雨肋骨受伤,天天躺着,脾气暴躁,动辄骂人。
现在安安静静的一句话也不说,看起来面容苍白,憔悴病态。
孟留真希望她早点恢复成那样。
哪怕凶悍,哪怕飞扬跋扈,也好过如此萧条光景。
“快点醒过来吧。”他心想。
下一刻,祈祷应验,姜雨缓缓睁开了双眼。
孟留真愣了下,望着她,还没反应过来。
姜雨咂摸口中滋味,道:“真苦。”
孟留真手里还端着药碗,“药,治伤的。”
姜雨咳嗽起来。
孟留真手忙脚乱去找茶壶。茶壶是空的,他又到门外去叫跑腿伙计,吩咐了什么。姜雨躺在床上,咳了一会儿。她转动眼珠子,打量将屋内陈设。听到窗外街市喧嚣之声,自己似乎身在一家客栈。这些天人事不知,记忆断断续续。她脑子也有点不太清醒。孟留真弄来茶水,她喝了两杯,缓过来。
“还要吗?”孟留真扶着她后背。
“够了。”姜雨喝完,再次躺下去。
“小心,”孟留真道:“左腿不要用力。”
姜雨小腿绑着木棍,又麻又痛,不知道什么情况。她觉着应该是断了。那天下大雪,死了很多人。她为了救下五爷,跟那位郑捕头以命相搏。双方挂彩,过程无须赘述。她得承认郑捕头有点本事在身,自己遇到了劲敌。结果是她砍了他一刀。他踩断了她的小腿。一报还一报。姜雨撩开被褥,想看看自己到底残废成什么样。
“绑着绷带的,你别乱动。”孟留真抓住她两只手,怕她乱来。
“我就看看。”姜雨道。
“我帮你。”孟留真放下茶杯,转过头来,用手托着她的脚,小心翼翼卷起裤腿。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两根木棍固定着,小腿缠着纱布,好坏看不出来。姜雨试着屈膝,一阵锥心刺痛沿着脊梁钻上来。她的额头立即冒出冷汗。
“别着急用这条腿,”孟留真搂着她肩膀,温声道:“大夫说了,幸亏救治得及时,你好好修养,过三个月就能下地走路。要是恢复得好,能和以前一样行动自如。”
骨头都断了,怎能行动自如?
多半也就是瘸得厉害和瘸得轻微两种区别。
姜雨心里大概有数了。孟留真将她的腿放平,重新盖上。一个身心健全的人,忽然成了瘸子,确实难以接受。孟留真留心她神情烦闷,说了好些话劝导她想开点,听得人耳边嗡嗡响。姜雨不需要他的同情和安慰,想让他闭嘴,道:“我知道了。”
土匪山上混这么多年,吃了多少亏,生死都看淡。区区一条腿算什么。她如今还活着倒是一件值得离奇的事。落在郑捕头手里,被押送回城,她没想过活着回去。此番遭遇就当是还了五爷当初舍命相陪的债。姜雨思绪万千……
姜雨看了孟留真一眼。
“你是怎么把我从牢里弄出来的?”
“我同张大人说,”孟留真道:“我能让你投诚。”
“你觉得你能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孟留真将她的手放进被子里。他伏在床边,脸隔着被褥压着她的手,视线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脸。时光刹那间,变得绵长。窗外的雪光明媚万状,姜雨下意识手指动了动,像是抚摸他的脸。
“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睡不着,”孟留真道:“在等你醒来。”
“我现在醒了,你可以休息了。”
他眼底发青,略显疲态。不知熬了多久,纯靠意念吊着精气神。在她昏迷不醒的这段时日,一直衣不解带,守在她身边。她还是个罪无可赦的死刑犯,有什么值得让他这般奋不顾身,蹚进浑水里。姜雨手从被子里抽出来,拨开他额前凌乱发丝,道:“睡吧。”
孟留真仍然望着她眼睛,道:“好。”
她让他睡,他就睡。
不肯离她而去,就趴在床边,握着姜雨的手,酝酿睡意。沉沉的眼皮渐渐合上,他很快进入梦乡。似乎是睡得很浅。姜雨保持一个姿势没有动,怕动了,他就会惊醒。她的目光临摹着孟留真的五官轮廓,静谧的睡颜。
五爷的人说,出村的行脚商多带了一个人,头发半长不短。她就知道是孟留真。孟留真跑了。也许是蓄谋已久。当时情况情急,没有时间思考他到底在这场厮杀中起到怎样的助力,扮演什么角色。她脑海中闪过流星般的震惊,愤恨,旋即消散,被无尽的失望淹没。事后想起,很失望吗?好像也没有。
他本就要离开,是她强迫他留下来。
连期待都不曾出现,到头来,又有什么可失望的。
姜雨望着床头空空的药碗。孟留真睡了半个钟头,梦中惊醒。他用力抓着她手,一时神情慌乱,以为她跑了似的。涣散的眼神渐渐聚焦,看清姜雨还躺在远处。他才如释重负,松了口气。手指却因过度发力而轻微痉挛。
“你没事吧?”姜雨问道。
“我没事,”孟留真看着她手背上的红色指痕,一阵阵发呆。他后知后觉,忙松开手,“我是不是弄疼你了?”
“骨头要捏碎了。”
“对不起。”孟留真的指腹轻轻揉着她手背。
“做噩梦了?”
“嗯,”孟留真心有余悸:“梦到你消失了,怎么也找不到。”
“消失就消失,”姜雨握着袖子,为他擦去额头的汗,“有什么可着急。”
“当然着急。”孟留真反握住她的手。
“我是你什么人?”
“未过门妻子。”
姜雨扯了扯嘴角。不知该笑他,还是笑自己。
孟留真神色不似作伪,道:“等这些事情都过去,我们成亲吧。”
姜雨道:“你想什么呢?”
孟留真道:“我是认真的,我想和你长相厮守,无论遇到什么,都一起面对。过去的事情就让它全部过去。我要将来,你只有我,我只有你,再也不要相互猜忌。”他低下头,亲吻了姜雨的手背,“我会努力去解决所有挡在我们之间的障碍。”
他们之间的障碍,堪比重重高山。新仇旧恨,远的不提,就说眼下的局面,就不是谈婚论嫁的好时机。姜雨还是戴罪之身,死期将至。她没有将来,也不能连累孟留真的将来。从前镜花水月一场梦,都成空。“费那么大劲,图什么呢?”
“图你。”孟留真道。
“我又不是什么倾国佳人。”
“在我眼中,你比任何人,都珍贵重要。”
“没看出来你还会油嘴滑舌这一套,”姜雨手指顺着他的脸廓游走,道:“从哪里学来的?”
“发自肺腑,无师自通。”孟留真看着她眼睛。
姜雨握着他后脑勺,轻轻按下了,吻住他的嘴唇。
孟留真迁就她的角度亲过去。
蜻蜓点水,浮光掠影。
比任何一次触碰都要轻盈,仿佛对待易碎的瓷瓶,却如此亲密无间。
姜雨鼻尖抵着他鼻尖,轻叹了一口气,道:“孟留真,过去的事,是我对不住你。你本有大好姻缘,如花美眷,顺遂平安的余生,都毁在我手里。我喜欢你,发自真心,无半点虚假。可我的喜欢终究是源于自私,强迫你,囚着你。不曾考虑过你的自尊和感受。你其实该恨我。”
“起初是恨的。”孟留真呢喃道。刚上山,吃足了苦头,他做梦都想摆脱她。
“后来呢?”姜雨又问。
“后来,说不清楚了。”孟留真自嘲道。他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一步步沦陷。
姜雨松开他,他的脸稍微起开。
在这段感情中,姜雨自始至终都是那个最清醒的人。
孟留真所困惑的点,她清清楚楚。姜雨一针见血,道:“你太好骗了,为那一点甜头就轻易卸下防备,受了蛊惑,还以为心甘情愿。你什么都不懂,稀里糊涂上了我的当,至今还在陷阱当中。你明明已经逃了,为什么还跑到大牢里找我?毕竟,一切源于错误。我并不是你渴求的大家闺秀、贤妻良母。你也并不喜欢我。”
孟留真道:“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
姜雨思索了片刻,道:“也许也有点喜欢。毕竟,我长得还凑活,性情比寻常女子更野。你觉得新鲜,刺激,误以为那就是刻骨铭心的情。”
孟留真道:“不是情,还能是什么?”
姜雨道:“情/色罢了。你没尝过,故而中了套。”
她说得这样直白,剔透,如刮骨刀,挑开皮肉,直接切入症结,要将模糊不清的脓包血淋淋地剜掉。就好像一切都如此不堪入目,掩盖在风月之下的,不过见色起意。那些耳鬓厮磨的光阴都暗藏着龌龊下流。
孟留真怔怔道:“原来你是这么想我的。”
姜雨道:“这没什么可耻,你的路还长着呢。”
“只是这样吗……”
他一阵失神,只觉心脏隐隐作痛,说不出别的话来。
他手里握着姜雨一缕头发。
姜雨手指探向他领口,道:“破除迷障,心里就干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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