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留真不知道找的什么客栈。白天好好的,夜里,外街喧嚣热闹。对面好像是座青楼,传来歌舞丝竹之声。姑娘们倚栏卖笑招揽客人,玉手挥帕,笑意里媚意缠绵。姜雨吃了药,躺下来休息。两人一旦安静下来,屋内便充斥着迎来送往的笑声,别提有多诡异。
孟留真关上窗户,挡不住那些声音。他想找店小二商量换一间房,听说客满,没法换,只得作罢。他坐立难安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会儿看看药方,一会儿整理包袱。姜雨看着他来回晃荡的身影,道:“窗户关那么紧做什么?”
孟留真道:“外面很吵。”
姜雨道:“打开点,透一透气。”
孟留真犹豫了下。
“你怕看见她们?”
“怎么会。”为了证明他一点也不犯怵。孟留真转过身,故意将窗户打开半扇。屋子里烧了碳,的确需要通风。风轻轻涌入,冲散药味,还带来了一些特殊的脂粉香味。
姜雨感觉好受了一点儿。她不喜药味,其他味道尚且能够接受。
孟留真立在窗前。对面牌匾上书翠楼二字,他路过还以为是座茶楼。楼下花团锦簇,二楼的姑娘们倚栏眺望,红香绿玉,大冬天露着胳膊,穿得也很清凉。她们嬉笑怒骂,媚骨天成,一对上孟留真好奇的视线,便道:“公子隔楼相望,可是孤枕难眠?”
孟留真连连摆手婉拒,道:“我夫人让我开窗通通风。”
姑娘们都笑弯了腰。
孟留真面色尴尬,不知如何应对,拱手致意,便闪身回到屋子里。姜雨打量他局促的模样,问道:“她们好看吗?”
孟留真如实道:“看起来很冷。”冰天雪地,穿得如此单薄。
姜雨道:“挣钱谋生,别无选择。”
孟留真记得,她说她曾被卖进青楼。
“你从前……”孟留真迟疑道:“也曾这般辛苦吗?”
“还凑活。”姜雨并无太大感想。她十二三岁,刚进去,学的是跳舞。老鸨见她姿色不错要往花魁的方向培养。可惜姜雨鼓点踩不准,天天挨鞭子抽。抽了一段时间,没到登台献艺,她就把老鸨给反杀了。说辛苦,并没有土匪山上练刀、劫道、杀人辛苦。底层人的出路不外乎两种,一种是卖笑卖皮相,一种是卖力气。
姜雨不爱笑,只能走第二条路。
孟留真道:“如果我早点遇到你就好了。”
姜雨道:“遇到我,把我买回去,给你当丫鬟?”
孟留真道:“你这般身手,当个看家护院也不在话下。”
姜雨笑了笑,道:“我只会监守自盗。”
“不瞒你说,我现在一无所有。只剩这么一具躯壳,你想盗,就拿去。”
“想是想,”姜雨一只手扶着大腿,惋惜道:“只可惜要不了,我瘸着呢。”
“我等你好起来。”孟留真坐下来。他打开药罐,为姜雨的膝盖上抹药,仔细小心。少爷照顾人还挺有一套的。姜雨枕着自己的手臂靠在床头,安然享受。孟留真沉默了片刻,道:“我看见那些姑娘们,想到你也曾差点过上这样的日子,只觉得心痛。”
“是吗。”姜雨若有所思,只盯着他手指的动作。
“你说我对你的感情是因蛊惑而起,我不能否认。可这样的蛊惑,从未出现在其他人身上。我看见别的姑娘,还是会想到你。动情动念,唯有你一人。就算是龌蹉下流,见不得光,我也希望你能懂我的心意。”
孟留真涂完药,将她的裤腿慢慢放下来。
千言万语,诉不尽。窗外欢歌笑语,薄情人,偷欢客,醉生梦死。
只在朝夕片刻。
孟留真忍不住亲了下她的膝盖,道:“快点好起来吧。”
姜雨一僵,下意识后缩。刹那间被他弄得分寸大乱。孟留真一向规矩,突然做出如此轻佻举动,令人猝不及防。她扶着额头望向别处,被孟留真瞧出点窘迫情状,自觉丢了面子。于是偏要做出一副老成自持的模样,她得心应手,当场反击道:“一时半会怎么好得起来,毕竟我怀孕了,孩子还没了。”
“你,你怎么知道,”孟留真惊疑不定,“你全听到了!”
“听到一点儿。”姜雨颇为自得。
“你醒了怎么不告诉我。”
“你那么可怜见的,被我瞧见了,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孟留真回想那时情景,确实不怎么光彩。他在大哥面前苦苦哀求,彻底豁出去。谁承想姜雨竟然醒了,把那些胡话全听了去。他无言以对,也有几分尴尬。“我都是瞎编的,你就当没听见好了。以后我会去跟大哥解释清楚的。”
孟尚谦都骂他们狗男女了,解释与否,还有什么意义?姜雨探寻问道:“你大哥要赶尽杀绝,只我一人,你没有必要把自己填进来。”
孟留真道:“我心甘情愿。”
出门在外,吃喝拉撒都要银子。孟留真带的钱不多,除了客栈住宿,日常餐食,请大夫开药方,所剩无几。日子倒比村里还要借据许多。偏生姜雨食欲不振。养伤也得吃些好的。他便出门将随身带的几件棉衣当了,换了银钱买鸡买大骨头,借客栈的厨房炖汤,端给她吃。姜雨渐渐下床,可以拄着木棍,一条腿蹦跶着走路。
她走到栏杆边,看见楼下的孟留真蹲在烟熏火燎的小炉子边上,柴火有点湿,他点不燃。被烟呛得直咳嗽。姜雨回到屋里,试着脚尖落地,一趔趄,差点从楼上滚下去。
一直都有人在盯着他们,不知道是孟家的人,还是衙门的人。
她思考自己的处境。跑肯定是跑不了。没人扶,她的腿连楼都下不去。也不能联系阿狗,这么多官兵,她插翅难飞,来救兵也是自投罗网。左思右想,终是进退维谷。姜雨仰面躺倒在床上,一只手搭在腿边,摸索着裤腿柔软的料子。
张大人放她出来,明摆着是为了钓鱼。
她该如何破局?
“我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
“我梦到白石村的人,种田织布,人人饱暖。没有发生过洪水,没有藏兵刃的匪患。成片的坟头都长满了桃树李树。每个人都可以不用那么辛苦就能活下去。”踟蹰数日,孟留真终于说到了正题上。他是来劝她投诚的,“有时候,妥协并不意味着背弃。”
“所以呢?”姜雨静待其后文。
“张大人是个好官。他愿意做出改变。”
“他若是好官,上任多年,为何只揪着匪患,对青县过去的惨状视若无睹。”
“万事总有开头。”
“你以为我与他握手言和,就会天下太平,官民一家亲吗?”
“至少,试着去相信。”孟留真循序渐进。
“相信是有代价的。”
“如果由我来做桥梁呢?”孟留真道:“在你心里,能值多少份量?”
“这不是一回事。”姜雨摇了摇头。
世上有这样一类人。在他淳朴的认知里,他所看见的,都是好人。张大人是为民请命、心系太平的好人,姜雨则是聚众为匪、自救于水深火热的好人。他们各有各的无奈,迫不得已,心都是好的,只是阴差阳错走向对立。陷入争斗和杀戮之中。这是件可悲的事情。
孟留真对双方之间根深蒂固的矛盾视若无睹,一厢情愿地认为,只要姜雨放下屠刀,就能迎来和解。张大人与他们冰释前嫌,从此青县并入纯良百姓,享太平之治。一切前提是,姜雨及其党羽肯妥协。他所不能理解的是,明明退一步,就不用死,难题迎刃而解,为什么执迷不悟呢?孟留真极尽辞藻去描绘那光明灿烂的未来。
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姜雨听得沉默,每个字都听到心里去了。他希冀的未来那么美好。但如同白鹭掠过波澜不惊的湖面,留下一道残痕,匆匆逝去的影。孟留真试图撼动她心中坚若磐石的仇恨,却不明白,她站在磐石之上,退缩才是死无葬身之地。
自从当年山洞分别,他们成了两个世界的人。姜雨吃掉孟留真给她的最后一个西红柿,因为饥饿,转身走入风雨中。又或许是多年后自以为释怀,放他下山,却偏偏为着点不甘心,从孟家最后捞了一笔,致使因果错乱……直到今日,姜雨彻底看清楚了。
最后,等他说完。姜雨望着他灵秀的眼睛,只觉不可名状,不可亲近。白璧无瑕,而她双手沾满鲜血。百般滋味从心口穿透,如狂风远去。她目光越过他肩头落在窗台的半缕阳光上,微笑道:“告诉张秀臣,我要见陈四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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