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留真迟迟没有离去。街上人来人往,他站在二楼窗户下,等待着,或者思考什么。窗户始终紧闭。他抬起头,能看见灰白色的天空和乌青色低矮屋檐,化了水的冰棱子滴滴答答落下来。冰雪消融,可有些东西,似乎变得更加坚硬了。那是种不可理喻的冷酷无情。
孟留真脑海中回荡着姜雨所说的字字句句。从回忆中,他发现姜雨说那些话时,神情始终保持着一派平静的漠然。她手持剔骨刀,将现实这尊庞然大物肢解拆分,告诉孟留真,这是皮,这是肉,这是骨……
分毫毕现,一览无遗,不留情面。
明明局面十分清楚透彻,他还是有些糊涂,倒看不清姜雨的面目。抬起头,那扇窗还是关着的。孟留真一直等到天黑。站着等,蹲在屋檐下等,冷得抱着双臂搓着手指呵气。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姜雨一个人端坐在屋内。
没有点蜡烛,黑暗笼罩在她周围。
两人隔得不是很远,但再也无法靠近。各自忍耐寒冷,直到有个人扛不住,先行放弃。姜雨以为孟留真很快就会离开。到了夜深人静,她将窗户轻轻推开一丝缝隙。
仅仅是一丝,侧着眼睛,才能看到楼下的画面。她发现孟留真竟然还在。他蹲在角落里哆嗦着。明明可以回家去,他守着干什么呢?客栈的伙计跑出来问他要不要进去,说要打样关门了。孟留真摇摇头。路过的车夫停下来,问他要不要过雇车。孟留真婉拒。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
姜雨开着窗户,冷风钻进来,刺痛她面庞。
“二少爷?”又一辆徐徐前行的马车停下来,里头扶开帷幕,看着孟留真。
孟留真恍惚抬起头来。
车里传出年轻柔媚的女声,“还以为认错了,不成想真是二少爷。”
孟留真似乎认得那人,但不太熟悉,想了半天才想起来。他缓缓站起来,道:“青兰姑娘。”
青兰姑娘笑问道:“二少爷这是在等人?”
孟留真道:“对。”
青兰道:“天色已晚,那人还会来吗?”
孟留真道:“我不知道。”
青兰从马车中出来。她裹着大红色狐裘,长发泼墨,满头朱钗。手提着一只紫檀灯笼,缓缓走到孟留真面前。两人倾斜的影子落在纯白的雪地上。月黑风高,长巷深邃,踩雪的动静格外空灵。青兰望着孟留真颓丧模样,将手中暖炉递给他,道:“拿着这个暖暖手,别冻坏了。”
孟留真退了半步,道:“多谢姑娘美意,我用不上,你留着吧。”
青兰笑道:“二少爷若不嫌弃,去我那里喝杯热茶,再回来慢慢等。”
孟留真道:“不用了。”
青兰道:“是在等心上人?”
孟留真没有接上话。
青兰了然于心,道:“这么冷的天儿,她让你等着,也不捎人带个口信。”
孟留真道:“她什么都说了,只是我,没想明白。”
青兰道:“原来如此。”
她笑容婉转,似有看穿人心的眼力。只这一句话,想明白前因后果,不再多言。人生自是有情痴,孟家大少爷不解风情,二少爷却是个痴人。她将灯笼放在地上,转身回到马车上。隔着帘子,她对孟留真道:“若是二少爷想明白了,不妨去前头坐坐,喝杯茶。青兰在此恭候。”
“多谢青兰姑娘。”孟留真额首。
马车渐渐远去,却没走多远,就停在那家青楼门口。
青兰姑娘下马车,被丫鬟簇拥着进去了。
第二天孟留真不见了。
伙计上楼敲门,给姜雨送来熬好的药汤。
伙计说道:“昨儿那位公子压了块玉,抵一百两银子,算您的房钱药钱。”
姜雨道:“他走了吗。”
伙计道:“好像是家里人来找。我看他着急忙慌的,不知出了什么事。他让我给姑娘带句话,说有急事,要回家一趟,改日再来见你。如果姑娘遇到什么难处就去孟家递一个消息,还嘱托我多照看您。”
回孟家去了,自然最好不过。姜雨颇觉欣慰。
她有什么事也挨不着他了。
飞鸟投林,各奔东西,好聚好散。
又过两日,伙计送上两只巴掌大小的锦盒,说是给姜雨的。没有留名。
姜雨一个人在房间里练习拄拐走路,对锦盒里的东西不太感兴趣。伙计放在桌上。锦盒十分精巧,板扣都是银做的,一黑一白。姜雨先开了白的来瞧。里头装着只黄澄澄的金簪并两个红玛瑙戒指。珠光宝气。姜雨看了一眼,又打开黑色锦盒。
她注意到银色板扣上带着点暗黑色血迹。因此是用钥匙轻轻跳开的,没碰。
锦盒内透出诡异的香气和腐烂气息。
里头垫着柔软的红布,布上托着只手,是活人的手。
手腕处有完整的切面。
骨肉相连,黑色的血迹已然凝固。
那只手白得发青,发黑,静静躺在锦盒中,五指僵硬蜷缩。骨节粗大,不太好看,是个男子的手。为了掩盖血腥气,红布下面垫着一些香料。姜雨点燃蜡烛端详这只手的断面,感觉像是从死人身上剁下来的。没有流太多的血。死亡时间在这两天,因为断手看起来还很新鲜。这是谁的手呢?
她目光望向了白盒子里的手镯戒指。威逼利诱。
不难看出是陈四荣的手笔。
他砍了谁的手?杀鸡儆猴。
姜雨翻开断手,将其五指抚平,打开掌心。此人是断掌。
老二。她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名字。
土匪老二,名陈德,腊月二十日被捕,死于砍杀。头颅悬挂在城门口示众,以儆效尤。叛者死,降者生。城中人议论纷纷,都说是那加官进爵的新县令设下的圈套。新官上任三把火,交投名状。铲除土匪窝指日可待。老二的惨状渐渐从议论声中飘进姜雨的耳朵。她始终没有办法出门。暗地里有太多双眼睛盯着她。
她托伙计帮忙买了三炷香和纸钱,在院子里烧。没有牌位,对着一只日渐萎缩的手,上香。也不知道老二在地底下能不能收到。她和老二不对付,这些年一碰头就要互呛,没两句好话。现在老二死了,老四叛变。她也受制于人,光景不可谓不惨淡。
或多或少,有几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感。
火烧得旺了,姜雨锦盒投入其中,一并焚烧。路过的活计闻到焦香,还以为她在烤猪蹄,特意从厨房拿来盐巴和辣椒面。被姜雨婉拒。她亲自盯着锦盒烧完,挖了个坑,将剩下的骨头渣子埋在地下。这把纸钱不知道是给老二烧的还是给她自己烧的。姜雨拄着拐杖,从后院绕出来,听见几个厨子偷偷议论她“多好的姑娘,可惜瘸了腿”。
外头的樵夫进来送柴火。
整理木头,码放在檐下,他半弓着腰,活干得十分麻利。伙夫们交代他放完赶紧走。樵夫笑着答应。他手脚不停,斗笠下的目光从姜雨的背影扫过。夜幕降临,有人叩响姜雨的门扉。
“姑娘,你掉了一样东西。”外头人道。
“什么东西?”姜雨抬起头,感觉他声音有些熟悉。
“一条帕子。”
“进来吧。”门咿呀一声,开了半扇。有人迈步而入。身体方进来,被一根竹杖抵住了咽喉。他仰起脖子,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姜雨侧身靠在门扉后头,就着昏暗烛火打量了他一眼。
“是我,三姑奶奶。”樵夫低声道。
“你怎么在这。”姜雨挑开他的斗笠,居然是阿狗。
阿狗关上门,将斗笠夹在怀里。他撕开贴在下巴上的胡须,露出毛头小伙子的真面目。二人回到桌前坐下。阿狗看着姜雨的腿,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问道:“三姑奶奶,您的腿还好吗?”
“没事。”姜雨已经习以为常,“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打晕了一个樵夫,换上他的衣裳,偷偷混进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找了孟留真。”
“你不该来。”姜雨道。她多半猜到了。
“我知道,”阿狗道:“外面全是盯梢的,我不能待太久。”
“五爷怎么样了?”
“还在修养,没有性命危险。”
上次城外冲突,五爷伤得不轻。姜雨一直没有他的消息。现在他还活着,不由放下心来。
阿狗面色凝重,道:“四爷叛变,还在村中散播谣言,说您也叛变了,让大家赶快缴械投降。二爷得知此事火冒三丈,不顾阻拦,扬言亲自带人要去宰了四爷。结果中了圈套,人全部没了。现在脑袋还被挂在城门口。老大的人去收尸,只抢回来身体,但没有右手,不知道被谁切走。”
姜雨道:“陈四荣把那只手送到我这里了。”
阿狗道:“他什么意思?”
姜雨道:“杀鸡给猴看,还能有什么意思。”
阿狗道:“没想到,四爷这般心狠手辣,丝毫不顾及兄弟之情。二爷从前和他好得能穿一条裤子。他竟然连全尸都不留下。”
姜雨道:“他本就是这样的人,从前掩藏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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