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桌宴席一个菜没动,陈四荣提前退场。他捂着满脸血,本是大怒,要擒拿姜雨。而后望着她坐以待毙的模样,又忽然改变主意。三姑奶奶如今是无计可施,狗急跳墙。她一定是在故意激怒他。他若雷霆大怒,反倒上了她的当,被她算计了。
索性压下一时怒火,看她穷途末路,还能掀出什么风浪来。退一万步想,陈四荣自以为是要做县令的人。当街杀人,有碍观瞻,事后也不好向张大人交差。
几番权衡,权且忍耐。陈四荣撂下话,道:“你会后悔的。”
旋即带着一干人离开酒楼。
姜雨独自坐在里头,酒水顺着桌沿淌下来,淅淅沥沥。
孟留真慌忙闯入,蹲在她身前。上下观察,没发现伤口,他惊魂不定问道:“你没事吧?”
姜雨像是没听见,孟留真握着她的手,有些担心。
姜雨回过神,道:“没事。”
这里隔音良好。孟留真在外头,没听见里头的动静,只见陈四荣满脸是血地跑出来。他还以为姜雨有什么事,跑进来一看,她人是好好的。手指有被瓷片划伤的痕迹。联想一下,就知道是她伤了陈四荣。难道她想杀了陈四荣,孟留真惊疑不定,这里又不是说话的地方,便道:“我先带你回去。”
坐马车返回客栈的路上,路过一排小摊,姜雨想吃油炸面果子,孟留真下去买了两包。坐在车里吃,外头在化雪,手冷,就藏在衣袖子里握着。孟留真对方才之事始终心有余悸,“方才是怎么了?”
姜雨道:“不小心滑了手。”
孟留真道:“我还以为你要杀了他。”
明目张胆,当场杀人,太难看了,而且无法脱身。姜雨起过一瞬间的念头,但知道此事断然做不得。孟留真还在,他怕见血。死了人也会连累孟家。她并非鲁莽之人。就算要泄愤,复仇,也必须先把孟留真给摘出去。他糊里糊涂的,跟家里闹掰了,还搅和到这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情里来。
“他是不是说了什么,惹你不高兴了?”
“他说,他要当县令,让我做县令夫人。”
“什么?”
有一个五爷,又来一个陈四荣。之前在山上,孟留真记得四爷跟二爷是一伙的,常常跟姜雨对着干。方才在外头,孟留真还怕陈四荣公报私仇,要给姜雨难堪。时刻提放着,准备进去救人。结果谈了这么半天,陈四荣竟然是在对她表明情意。他难以理解,一时无法接受。孟留真对此感到十分疑惑,“他里通外合,差点害死你,他怎么还敢说这些话。”
姜雨道:“他说他只是想围杀五爷,没想到,我会去救人。”
孟留真道:“难道他杀五爷,也是为了你?”
姜雨一点头,道:“他是这么说的。”
孟留真瞠目结舌。
“他还说他久居人下,唯有此刻,才算彻底翻身。我听着有几分道理。还说他跟着张大人弃暗投明,将来前途不可限量。他能保我不死,还许我荣华富贵。”
“那、那你如何答的?”孟留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说,”姜雨漫不经心道:“我要回去想一想。”
想一想,这有什么好想的?孟留真以为,姜雨嫉恶如仇,最看不惯这等卑劣小人。陈四荣说出这些狗屁不通的话来,她竟然能忍住没当场发作,还要回去想想?这还是他认识的三姑奶奶吗?孟留真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姜雨的表现过于反常,冷静得太离奇了。他琢磨道:“那你是因为生气,还打得他一脸血?”
“是有点生气。”姜雨道:“但回过头一想,好像也没什么值得生气。”
“毕竟他差点害死五爷。”孟留真道。
“五爷没死。而且,陈四荣说他为情所困,吃醋嫉妒,恨五爷跟我关系好,才痛下杀手。若我以后答应跟了他,五爷自然能够安然无恙。我从前并不晓得自己竟如此抢手,看如今局面,竟觉十分好笑。什么兄弟情深,都是笑话。早知道我雨露均沾叫他们和谐相处就好了。”姜雨道扎着签子,吃炸面果子。
“这些鬼话你也信,陈四荣分明不安好心。”
“我认识他的年头可比你更久。”
姜雨忖度道:“我自有分辨。”
孟留真像是不认识姜雨了,看着她,茫然道:“你打算如何?”
姜雨吃完炸面果子,才道:“青县确实不能再这么乱下去了。你说得对,如果有个好县令,人人吃饱饭,也不必上山为匪。这个事情我从前想过的,苦于没有好时机。陈四荣固然叛变,但他的根在青县。要是为非作歹,祖坟都会被人挖了。他如果能做个好官,前头的恩怨不算什么。那天死了很多人我也想明白了。归顺朝廷,乃大势所趋。我们的人永远也无法与官兵抗衡。既然终有一日要俯首称臣,何必做无畏反抗,徒流血呢。”
姜雨所说,也是孟留真酝酿多日,想要劝诫她的话。可不知为何,这话从她自己嘴里说出来,孟留真心里却有一种难言的复杂滋味。这转变太快了,快得让他猝不及防。他原以为,自己就算使出浑身解数,也未必能使姜雨的想法扭转三四分。她如此心坚如铁,自负要强,宁死不屈。在地牢里受尽苦楚都未曾改口。可是一见陈四荣,她就想开了。什么道理都悟透了。令孟留真只觉惊心。
孟留真道:“这些话,都是陈四荣说的吗。”
姜雨道:“我自己悟的,我就这么想。”
孟留真生出一丝怀疑,试探问道:“那老大他们呢?”
姜雨思忖道:“也许他们归顺,朝廷也会给一条活路的。”
直到此时,孟留真才从她的态度里品出诡异之处。其他人投诚,或许能保全性命。但老大是贼首。他被缉拿归案,只有死路一条,否则不足以平息民愤。朝廷怎么会轻易放过呢?这点道理姜雨不会看不明白。但她轻描淡写,像是预见结局,也浑不在意。她就这样轻易地调转旗帜,甘心背叛。
姜雨含笑望着他,见他脸色一会儿吃惊,一会儿乌云密布,所思所想都毫不掩饰写在眼睛里。叫人一看,就读懂了他的心里话。“我投诚,不是应了你的心愿吗?”
孟留真没了主意,“我只是没有想到……”
姜雨泰然自若,风轻云淡道:“这有什么。俗话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一向是个懂得变通之人,否则那回你带官兵上山,我怎会跑得如此干脆利落。土匪也惜命。大家都是为了混饭吃。现在我的碗已经被张大人砸了稀碎,换一个锅灶吃饭又有何稀奇。有陈四荣投石问路,我进可攻,退可守。万一哪天朝廷不干人事,我还能缩到山里去另起炉灶。这不很合理吗?”
一番话,说得孟留真哑口无言。大多数时候,姜雨其实沉默寡言。谁也不知道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真要讲起道理,她也能说得头头是道,无可挑剔。于公于私,孟留真都难以反驳这些话。因为这就是他希望姜雨能想透彻的道理。她说完了,他反倒无话可说。不知为何,心里空荡荡的。
“你打算,答应陈四荣?”
“再看看吧。其实我觉着,当县令夫人没什么意思,要当就当县令。可惜被他捷足先登。若是我能帮他们抓到老大。说不准功劳能抬我一节。”姜雨说得煞有介事,都考虑到以后得出路了。
到地方,下马车,她依旧拄着拐杖,不要孟留真扶。
“天也不早了,你回去吧。”
“我回哪去?”孟留真双手落了空。
“当然是回家去。”姜雨拍拍他肩膀,道:“好好回去当你的二少爷,少惹你大哥生气。”
“我得留在这照顾你。”孟留真道。
“我能走路,能自己吃饭上药。此事已经了结,一清二楚。你没钱,也没权,离了孟家寸步难行,跟着我有什么用。我的事就别瞎掺和了。”姜雨摆摆手,示意他回去,孟留真还一个人傻站着。
他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
姜雨心里嘀咕了句“这呆瓜”,旋即掉转脚步,也不再多说。雪地结冰,又滑又硬,很容易摔倒。她一步一步尽量走稳当,若是这节骨眼在孟留真面前摔个四仰八叉,那就丢丑了。她留心平衡,因此走得很慢。听到后头幽幽传来一句“你不要我了吗”。仿佛被一掌打穿脊梁骨,她差点扑下去。
孟留真:“你不要我了吗?”
姜雨定了定神,没有回头,道:“不要了。”
孟留真追上前,看着她:“你之前不是这么说的。”
“以前是真心话,现在也是。”
姜雨看着拐杖上的竹节,轻声道:“还不明白吗,咱们玩到头了。”
孟留真一个字也不相信:“你骗我。”
姜雨叹息道:“别黏黏糊糊的,让人看见笑话。”
孟留真道:“你一定在骗我。”
姜雨道:“我也舍不得你,可人总不能脚踩两三条船。更何况,我还瘸了腿。等我以后东山再起,站稳脚跟。没准想到你了,咱们再重续前缘。现在是不能够了。我没那个精力。说实话,这些人当中,我最喜欢的还是你。乖,你懂点事,别给我添乱,回家待着去吧。”
“走了。”姜雨道。她毫不留情,转身上楼,头也没回。像极了穿起裤子不认人的王八蛋。徒留孟留真独自站在冷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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