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败局已定

城中发生了几起骚动。

陈四荣寝食难安,面见张大人,道:“大人为何不进村捉拿匪首?”

张大人道:“不急。”蛇既然要出来,还钻到泥洞里做什么。

进村的阻碍太大一拨又一拨杀过去。匪首不一定能抓到活口,最后与成千上万的村民结成世仇,更加麻烦。而且他手里没那么多兵马。若有兵不血刃的法子,何必把所有人都逼上绝路。

张大人道:“姜雨还在你手里。”

陈四荣道:“在。”

张大人道:“听说她一日三餐,无所事事,能睡足四五个时辰。”

陈四荣立即道:“不过逞强罢了。”

就算她坚信神兵天降,自己必定脱困,也不可能这般胸有成竹。一点担心、焦虑都没有。她只是一复一日拄着练习拄拐走路,等待最后时刻到来。那日看见院中梅花盛放,她还让人折了一枝,插在窗柩上。三姑奶奶何时愿意留心花草了?

陈四荣看她越发诡异神秘,行止反常,不由道:“城门出入严防死守,他不可能混得进来。”

姜雨道:“既如此,你还担心什么?”

陈四荣道:“我看你能装到几时。”

姜雨捡起窗台下掉落的梅花。陈四荣疑心梅花有问题,看着心烦,命人把老梅树把齐根砍断。大树轰然倒塌,震落的梅花随风飘入庭院。姜雨拄着拐杖,人影疏条,站在白墙花窗下。风吹拂她眼中似笑非笑一点粼光。

陈四荣忽然心头一紧。

“你笑什么?”他总觉得看不清这个人的真面目。

“笑你啊。”姜雨道。

陈四荣走过去,掐住她的脖颈,道:“我让你笑不出来。”

姜雨仰起头,道:“用力。”

陈四荣掐得她额头青筋鼓胀,眼球充血。

姜雨站不住,身子一软。手中竹柺杖铿然落地。陈四荣恍然惊醒,松开手。姜雨跌坐在地上,垂着脑袋,一动也不动。陈四荣握住她肩头,试探她鼻息,气息微弱。

陈四荣小心翼翼喊了声老三。

姜雨一歪头,目光涣散,好不容易才聚焦。

陈四荣道又喊:“老三。”

姜雨缓了许久,才哑声道:“唉。”

陈四荣道:“你故意激怒我的,对不对?”

姜雨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去。她脖子上是鲜明的指痕。

陈四荣刹那间,看穿这个人藏在面具下的心机和软弱,道:“你其实也没把握,老大会不会来救你,哪怕你是他亲生女儿,对不对?”这个猜测并未得到姜雨亲口承认。她背靠白墙,缓缓闭上了眼睛,像是听天由命。陈四荣隐藏在心下的躁郁和不安霎时烟消云散,三姑奶奶也只是凡人一个。她没有算尽全局的本事。

她也会绝望,埋藏在面具下的情绪,不可遏制地泄露出来。

她根本无法预料自己未来。

陈四荣道:“承认吧,老三。”

陈四荣摘下她头发里的梅花,道:“输给我没那么丢人。”

姜雨闭目不语。

陈四荣几乎要同情她了。人瘸了,手下被抓,自欺欺人等救兵,心里又很清楚老大是个唯我独尊、自私薄情的人。她所希冀的胜利不过是一场幻影。她激怒陈四荣,逼他杀自己,也难以得逞。陈四荣欣赏她的绝望,血脉偾张。有什么比看一个从不低头之人,跪在自己脚下,更畅快的事情。

当探子来报,土匪窝有倾巢出动的征兆时。张大人知道,自己等到期盼已久的时机终于来了。土匪终于要出洞了。未免他们中途缩回去,张大人特意撤掉了一部分巡逻,只等瓮中捉鳖。又加了一把猛火。腊八那日,他让陈四荣把姜雨提了出来。

陈四荣道:“大人,罪犯已带到。”

张大人抬了抬手,随从上前,架住姜雨。她双手被绑,路也走得不太稳当。几乎是被拖着走,绑在了不远处的高台上。下面是流动的河水。陈四荣看着这一幕,并不理解张大人意欲何为,道:“她的腿废了,跑不掉的。”

张大人道:“四荣,我若说要烧死她,你可心疼?”

陈四荣吃了一惊,道:“大人不是说……”

张大人道:“她是龙青的女儿,你想当县令,就不能有污点。”

陈四荣道:“可是……”

张大人扫向他,反问道:“你舍不得。”

陈四荣干笑了两声,“怎么会。”

张大人道:“你去点火吧。”

随从递上一根火把,裹满火油,乌烟滚滚。陈四荣迟疑了片刻,噼里啪啦的火油掉在他的脚趾上。他慌忙踩灭,双手接过火把。张大人的目光始终落在他脸上。他笑容渐渐僵硬,意识到这是自己投诚的测验。就像土匪上山,拜把子之前,也先要杀一个人。没想到衙门号称清正严明,也跟他来这套。

陈四荣道:“现在就点吗?”

张大人道:“你想等到几时?”

陈四荣脑子飞快运转,道:“大人选这个地方,大张旗鼓,要公开烧死土匪头子的女儿,是怕他不来。既然如此,何不再等等,消息传出城去。让土匪头子以为自己还有一救的机会。如此一来,他们急中出错,被我们一网打尽。”

张大人道:“你想得也有道理。”

张大人本就做此考虑,不过故意一试,瞧瞧陈四荣的态度。这个人嘴上说的比唱得好听,忠心表了不少,可终归是判主之徒,有待考证。

“那就等等,待会再点火。”

“大人,我想问她几句话。”

“想问什么?”

“龙青多年占山为王,大肆敛财,兴许她知道那些东西的下落。”

“去吧。”张大人想了想,没有驳回。

“是,大人。”陈四荣毕恭毕敬,临走时脚步迟疑,又转了回来。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他并未料到张大人会烧死姜雨。他事事回禀张大人。张大人行动,却不跟他提前通气,只下令让把姜雨带出来。传话的还特意加了句不得有误。他只得照办。让姜雨就这么死了,还有点不甘心。

陈四荣大着胆子试探问道:“若是她说出那些东西的下落,可否将功折罪?饶她不死。”

张大人看出他舍不得,别有思量,道:“若点火之前,龙青能露头,她可以不死。”

陈四荣了然,顿悟。这父女两,总要死一个的。

“我明白了。”

姜雨被绑在高台上,身影如一面招摇旗帜。河对岸流动的人潮争相观看。午门斩首见过,搭台子烧人还是第一回见。十分稀奇,奔走相告。人越来越多,看热闹不嫌事大。对面青楼挤满了姑娘,就连树上都趴着人。官兵不得不派出一队人马维持秩序。

水台遥遥相望,对面花窗内,一个身穿桃红小袄的姑娘摇晃同伴的胳膊,道:“青兰姐姐,你快看呀。”青兰转过头来,道:“看什么?”

“烧人了。”

绑在台上的人,背对着她们,看不清脸。骨架纤细,应该是个姑娘。被架上去的时候束发木簪掉了。一头蓬乱长发随风舞动,衣袍猎猎翻飞。青兰还要再细看,被风迷了眼。

“她是什么人?”

“土匪,”边上的丫鬟道:“前段时日游街,被郑捕头抓回来的。”

“女土匪?”青兰有些诧异。

“可不是呢,”丫鬟道:“真吓人,要被活活烧死了。”

一时人声鼎沸,议论纷纷。

陈四荣顶着众目睽睽的视线走上高台,走到姜雨面前。

姜雨仰头望着天空,难得天晴,艳阳高照,没有下雨的兆头。

“还站得稳吗?”陈四荣看着她被绳子勒红的手腕。

“凑活。”姜雨背靠栏杆,站得有些歪,左脚还是不太能借力。她扫了一眼对岸乌泱泱的围观群众,狂风吹得脸上发丝凌乱。

陈四荣伸手拂开乱发,使她看得更清楚些。姜雨的视线掠向远方,很快收回来,归于一片宁静,没有流露什么情绪。陈四荣道:“有看到你想看到的吗?”

姜雨道:“会看到的。”

直到此刻,她还在痴心妄想。

陈四荣道:“你应该比我们更了解,老大是怎样一个人。”

当然,姜雨很了解,她的父亲龙青,那位臭名昭著的土匪头子。她认识这个人的年岁比所有人都早,更清楚他有多么心狠固执。

龙青喜欢儿子,就拿女儿当儿子养。他从杀猪中学到了杀人的技巧,第一次失手,弄死了赊账不还的酒楼老板。因为人命官司不得不离家出走,抛妻弃子。他占山为王那年,姜雨五岁。关于父亲的记忆早已模糊,仅仅剩下母亲口中反复咒骂那个“杀千刀的”,很长一段时间,姜雨都以为父亲名叫杀千刀。

姜雨吃了很多苦。龙青对她有愧,没脸认她。

所以姜雨敬称他一句老大。龙青叫她老三,偶尔试探性叫一句“小雨”或“小姜”,她必定翻脸。姜雨早已将父亲的概念从生命中剥离。对于这个呼风唤雨却唯独在她面前小心翼翼的老大,她心如止水,无悲无喜,心中没有恨也没有怨。只是他一叫她名字,她就会想起母亲死不瞑目的画面。

临死前心心念念,哀嚎着,还是那个“杀千刀的”。

言犹在耳的尖锐叫声刺痛姜雨的神经,叫她气血翻涌,产生杀人的冲动。姜雨曾在暴怒的情况下一拳打裂桌子,把龙青也惊到。龙青才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两人这辈子再也做不成父女。

所以别叫,也别相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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