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兰大病初愈。
她昏睡之时,不得下床,都是姜雨和阿狗负责照料她。姜雨本身腿脚不便,也没怎么伺候过人。熬药煮粥的事阿狗做得多,男女授受不亲,许多时候得避开着点。姜雨打了水,给她擦一擦。青兰把脸扭到另一边默默流泪。
姜雨只好把帕子放下来,道:“我们俩长得都一样,你这么哭,倒像是我凌辱了你。”
青兰抽抽搭搭:“从没有人对我这么好。”
姜雨道:“你不也在照顾我吗。”
青兰道:“可我低贱之躯……”
姜雨道:“别忘了,我是土匪,比你高贵到哪里去。”
青兰一双婆娑泪眼望着她。
几日卧床,一会噩梦一会清醒,走马观花似的回想以前的事情。越远的越记不清,明明她在翠楼待了七八年,印象最深的却是伙夫倒在血泊中的那一幕。
她的人生,仿佛是从那天结束,又仿佛从那天才开始。
她记得自己在姜雨的命令下打水洗地,把尸体装进箱子里。每日都沉浸在前所未有的战栗和刺激中。她像一具从海底浮上来的尸体,第一次晒到太阳。烈火灼烧般暴晒,脱皮,面上流血,里子腐烂,心却无比痛快。她渴望在烈日下行走,大口喘气。所以她跟随姜雨亡命天涯。
她再也不想回到暗无天日的笼子里。
可笼子长在她的骨头里。
青兰觉得自己跨不过那一道鸿沟,祈求道:“你帮我好不好。”
姜雨难得十分有耐心:“帮你什么?”
青兰道:“如果我病得快死了,只有一口气,你把我埋在后山那棵树下。别等我烟气。我不想死了被人看见。”她从前在床下挖了一个大坑,就是希望死得体面。
姜雨还记得那个坑。
“好不好?”
“我不埋活人。”姜雨回答道。
青兰想了想,怕她有心理负担,便退而求其次:“把我放在坑里,让我自己慢慢死。”
姜雨不假思索道:“多麻烦。你要是不行了,我让阿狗把你背到山里。你长得白白嫩嫩,最招野狼、野狍子还有黄鼠狼的喜欢。它们吃东西可干净,保证你还能剩个完整的骨头架子,亲娘也认得出来。”
她说的话比病魔还要人命。
青兰掩面而泣,委屈极了。她知道三姑奶奶也许真的做出来。一想到自己还没死,就要坐在林子里被老鼠啃,她心如死灰,哭得伤心又无助。
姜雨冷眼旁观,任由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过了一会儿才把药端进来。
姜雨道:“喝药吗?”
青兰哭得没力气了,两眼空洞地躺在被子里发呆,只剩下抽噎声。姜雨也没去安慰她,特别无情地来了一句,“不喝我倒了啊。”
青兰哽咽着,发出一声低低的字音。
“我喝……”委屈巴巴的。
阿狗不知道干什么去了,一整天没看见人。姜雨放了只信鸽,两个时辰后,才看到他骑马上山的身影。阿狗跳下马背,急急忙忙把缰绳往树杈上一套,跑到姜雨面前。姜雨正在那劈柴。阿狗夺过她手中的斧子,道:“我来我来。”
姜雨往后退了两步,阿狗吭哧吭哧一顿猛劈。
木屑飞溅。
劈开的木头摔在地上。
姜雨上下打量阿狗一眼,道:“从哪来?”
阿狗道:“村里。”
姜雨道:“裤腿怎么湿了。”
阿狗道:“我跟那帮孩子抓鱼去了。”
姜雨道:“玩得这么高兴。”
阿狗道:“哪里有。我是怕孩子们停了课,玩心大,又没人督促,以后就不回来上学了。我是找机会教导教导他们。”
“青兰病好了,很快就能去教书。”
“真的吗,那太好了。”
“前两天一直刮风下雨,你带人去学堂看看,收拾下。哪里漏雨记得补上。”
“好咧,我待会就去。”
“收拾干净点,尤其角落。下过雨。蜘蛛蜈蚣癞蛤蟆什么的,容易爬屋里去。都弄掉,别再咬着人。”
“□□又不咬人。”阿狗干笑道。
“她现在是我们唯一的教书先生,比较金贵,不能再出任何闪失。如果她被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癞蛤蟆吓晕过去,我找你算账,听明白了吗?”大概是太闲了,姜雨想事情想得特别细。连这点小事也得亲自嘱咐。
“明白,”阿狗拍拍胸脯:“我办事,您放心。要是有一只□□我给它吞下去。”
交谈声伴随劈柴的动静传到屋内。
青兰身披单袍,倚靠着门扉。她脚下的门槛缝隙里生长着一根细草,随风抽条,长出芝麻大的小花。微风吹过她干涸心田,卷出一场海啸。裂谷中江水浩浩荡荡奔来。她听到惊雷响起,浑身所有的骨头都开始颤抖。
待那振聋发聩的余音消逝。
她转身回屋,喝完那碗已经凉透的药。
她的病好了。
……
宽敞茅屋内,青兰手持竹鞭,从桌椅之间的过道中缓缓踱步。孩子们摇头晃脑背诵《三字经》。童稚声音参差不齐,清脆而响亮。她经过的地方声音总会大上一些,像是要刻意引起女先生的注意。也有调皮的,偷偷吧偷埋在课桌底下玩蝈蝈。
这时候,青兰的竹鞭会轻轻伸出去,把那双攥拳的手跳起来。
她不打人,只说“把手放在桌上,散学后留下来”。男孩子羞得满脸通红。青兰温婉而亲和,一点苛责的意思也没有,只是目光郑重,一眼能看到人心里去。叫脸皮博的孩子手足无措,想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散学后,这个玩蝈蝈的男孩独自留在学堂里,贴着墙角罚站。青兰望着他,道:“你是叫二柱,对吗?”
二柱蚊子哼哼似的嗯一声。
青兰道:“蝈蝈呢?”
二柱道:“扔掉了。”
青兰道:“念书的时候,不许玩这个,知道吗?”
二柱道:“哦。”
青兰道:“走吧。”
二柱以为她要把自己赶走,小心翼翼问道:“我走了,明日还来吗?”
“当然还来。”
青兰道:“我送你回家去。”
二柱偷偷瞧她一眼,没想到自己这么轻易就放过了。
二人离开学堂,沿着小溪往东边走。柳絮飞扬,迷人眼睛。二柱埋头走路,两只手紧张地在袖子里搓来搓去,担心青兰要回去跟爹娘告状。
他不喜欢上学,家里穷,兄弟姐妹一堆,砍柴挑水放牛那么多活等着干。
偏偏爹娘听说村里来了个女先生,教书不要钱,连忙把孩子送来,指着他出人头地飞黄腾达。可二柱觉得自己不是那块料子,他还是想在家里多干点活,这样娘可以少干一点。他捣蛋,盼着先生把他赶回去。可是先生真要同他一块回家去,又怕太丢人,伤了爹娘的心。
二柱鼓起勇气道:“先生,我可以自己回去,我家不远。”
青兰道:“我不多吃你们家的饭。”
二柱红了脸:“不是这个意思……”
青兰道:“那是为什么?”
二柱嘴笨,说不出缘由。这么一路走着,就到了家门口。爹娘还没回家,估计是在田里忙活。弟弟妹妹饿得嗷嗷哭。二柱从门外饱了一摞柴去烧火。青兰抱起门槛上哭泣的小娃娃,似乎还不到一岁。脏兮兮的,鼻涕泥巴糊了满脸。青兰用自己的帕子给她擦脸。
小娃娃忘记哭泣,眨巴眼睛好奇地望着她。
青兰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娃娃不会说话。
二柱道:“她叫翠翠。”
翠翠……青兰摇头笑了笑。
兵荒马乱做出一锅饭,喂饱几个小的。家里的哭闹声消停许多。饭都是定量的,留足给爹娘的,剩下所剩无几。二柱让出自己那份,端了一碗红薯饭给青兰。
青兰婉拒道:“家里有人等我吃饭。你们吃自己的。”
她这么说,二柱也没有别的话了。二柱知道,先生和阿狗哥是一块的。而阿狗哥和那些大人物又是一块的。大人物很厉害,各个本事在身。他们惩恶扬善,专门劫肥羊,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比皇帝还潇洒豪横呢。
村里的孩子们都羡慕渴望成为他们的一份子。
他们巴结阿狗,不仅是为那几块糖,更大的吸引力来源于“入伙”。结果阿狗只抓他们去上学,天天背三字经,压根没有收几个喽啰的打算。众人不无失望。虽然女先生温柔美丽,但背书实在枯燥乏味而无趣,而且不能当饭吃。
二柱等人很快失去了新鲜感和兴趣。
有几个人已经放弃上学。
天黑后,爹娘终于回家来。他们看见女先生登门,格外惶恐无措,东翻西找也没找到几片像样的茶叶,只好用洗了三遍的瓷碗倒了碗滚烫的热水来,勉强补齐待客之道。
“家中贫寒,先生莫要嫌弃。”
“无妨的。”
在他们殷切目光下,青兰喝了一口滚茶。
夫妇二人不知她的来意,带着奉承的笑意,小心问道:“是不是二柱不学好,给先生添麻烦了?”
二柱把头埋得很低。
青兰烫得舌尖麻木,勉强道:“他很听话的,念书很认真。我抽背,都能一字不落背出来。”
夫妇二人欣慰道:“那就好。”
“不打不成器。二柱有错,您只管责罚他,千万别轻饶。”
“他头脑聪明,品性也很好。”
“您就甭说了,这小子前两天还犯浑,给他爹抽一顿呢。”
“这是怎么了?”青兰放下瓷碗,手指缩回袖子里,拈了拈被烫红的大拇指。
二柱母亲打开话匣子,道:“咱们村后头,不是新来了一个郎中吗。叫小何,小何人多好呀。牛病了,都找他。大家头疼脑热的,也找他。他也不收钱,大热天的来回跑,还要上山采药。”
说到这,她揪着二柱的耳朵,嚷嚷起来。
“您猜怎么着,几个混小子趁小何不在家,把屋顶茅草抽了,害小何郎中淋了一夜雨。这几天又去河边捉癞蛤蟆,悄悄放人家屋里。吃饱了撑的,尽干缺德事。他爹把他打了一顿,还不服气。先生,您可得好好说说这小子。”
二柱捂着自己的耳朵根。
“娘,疼……”
“你还有脸说疼。”
二柱母亲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知道哪里生出的坏心眼。”
二柱嗫嚅着,说不出个所以然。
青兰笑着劝道:“您松开他。”
看在先生的面子上,松开了。
二柱搓了搓自己的耳朵。
青兰道:“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他做了不好的事,也是我这个当先生的过失。明日我亲自带他去向那位小何郎中登门赔罪,取得小何郎中的谅解,您意下如何?”
二柱母亲局促道:“那是不是太麻烦先生了。”
“我分内之事。”青兰从容道:“况且我前几日病了,也吃过小何郎中的药。正要找机会去道谢,也是凑巧,顺路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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