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雨站在一棵枣树下,石泉边。树上结了拇指大小的青枣。她一手握拳撑着树,有一颗没一颗往嘴里塞青枣。枣没熟,嚼着又干又涩。好端端的早饭被孟留真毁了。她肚子里半空,心浮气躁,想骂人。才掀桌子,又不好回去继续吃饭。
三姑奶奶还是很要面子的。
她没滋没味地吃枣,心里浮起无名火,无处发泄。耳边回荡着孟留真叫的一声声“小雨”。阿狗那个狗东西也不知道干嘛去了。
“三姑奶奶,”说曹操曹操到。
姜雨抬眼望去。
阿狗抓着裤腿踮起脚尖,涉水而来。
他跟个小丫头似的蹦到她跟前,打量姜雨脸色,问道:“三姑奶奶,您没事吧?”
姜雨吐出两三粒枣核,道:“我能有什么事。”
阿狗笑道:“那小子疯了,我给绑起来了,正关在屋里头呢。”
说话时,他一直偷瞄姜雨的反应。凭他多年跟随三姑奶奶的经验,可以判断,此刻三姑奶奶眼神阴恻恻的,是压着怒火。疯子摸她的手,她嫌恶,把人一脚踹飞,情有可原。可摸个手罪不至死。阿狗还指望留下孟留真给大家缝补衣裳呢。
为这么点事弄死他实在是可惜了。
阿狗心里头很无奈,一面暗骂孟留真是个蠢货,一面腾空脑子,快速思考着对策。他没忘记孟留真的嘱托,决定先探探三姑奶奶的口风。于是他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嘀咕道:“也不知道他发什么疯,一个劲儿念叨小雨。”
“三姑奶奶,”他不经意望向姜雨,“你知道,谁是小雨吗?”
姜雨手搭着低矮的枣树,薅光了一根枝条上的青枣。她紧抿着唇,眼中掠过光阴旧梦,连叶子攥在手心,指节发白。
阿狗看出点不同寻常的意味,道:“孟少爷说,小雨是他兄弟。很多年前失踪了,他一直在找,没找到。他觉得小雨长得有些像三姑奶奶。”
姜雨冷冷道:“你有没有问他,小雨是男是女?”
阿狗不明所以,道:“既然是兄弟,应该是男的。”
姜雨目光不咸不淡扫向他:“你看我像男的吗?”
“嗐……”阿狗干笑起来,像是被她用眼神扎了两刀,“这小子肯定疯了,我去给他多加两条绳子。”
“你回去告诉孟留真,他再敢胡说八道,就把他吊起来。”
“我知道了。”阿狗赶紧溜之大吉。
……
“小雨是我邻居家的孩子。我们一块长大,亲如兄弟。”
“不是亲兄弟?”
“我拿他当亲弟弟看。”
“你弟弟,应该是男的,对吧?”
“那是自然。”
“三姑奶奶是女的。他们性别都不一样,怎么可能是一个人?”
阿狗真想跳起来给孟留真一爆栗。
逮到一女的,抓人家手,喊他弟弟的名字,简直是脑子进水了。
面对阿狗的质问,孟留真无言以对。他被绑了半天,脑子冷静下来,也意识到其中逻辑不通。可他出于某种奇怪的直觉,一心认定三姑奶奶就是小雨。孟留真抓着蛛丝马迹不放,道:“可她知道我娘的名字。”
阿狗道:“你娘叫何照月,那是我打听后告诉三姑奶奶的。你娘是医女,开过医馆,好多人吃过她的方子,我上药房一打听就知道何大夫叫什么名字。总不能知道你娘名字的都是你弟弟,你看我像你弟弟吗?”
孟留真看着他的脸,居然认真思考起来,道:“小雨长得漂亮,没你脸上那么多痣。”
“是,我痣多,我丑,”阿狗气得肝疼,龇牙咧嘴道:“那不能三姑奶奶脸上光溜就是你弟弟吧。”他抓着孟留真的肩膀,怒道:“她是个女的!”
孟留真怔怔地沉默下来。
阿狗以为他醒悟了。
孟留真眸光一动,鬼使神差冒出一个念头来,忽然道:“你说,有没有可能,三姑奶奶是男扮女装?”
“男扮女装?”阿狗差点咬着自己的舌头:“亏你想得出来。”
“她力气大,一脚能把人踹上树。那天你解腰带,她也毫无反应。哪里像一个姑娘呢?”
孟留真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三姑奶奶一点也不像女的。阿狗看他如此固执,钻进死胡同里的样子既可气又可笑,“你能不能不要那么狭隘,姑娘就一定得柔柔弱弱容易害臊啊。”
真是造了孽了。
阿狗捂着自己的脑门,道:“孟留真,你长点脑子。三姑奶奶是男的,她男扮女装,跑到山上来当土匪,她图什么?二爷四爷一直因为她是女的瞧不上她,分宝贝都挤兑她,她要是男的这些年能受这么多挤兑吗?”
孟留真一腔意气泄了下来。他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偏激。眼下蛛丝马迹不足以证明三姑奶奶就是小雨。小雨最是正直守信,长大后性情全改,也不能变成大奸大恶的土匪。可直觉如此强烈,叫他头皮暴跳,浑身血热。
他还是不肯死心,“我要去看看那道疤。”
“你看个屁!”阿狗被他整得暴躁起来,“三姑奶奶说了,你再磨叽,就把你吊起来。”
……
孟留真借用厨房做甜食。一锅清水,大火煮沸。加了莲子,桂圆,薏仁,花生,陈年桂花干,小火慢熬出满满一盆。待到放凉,刮了碎冰浇在面上。小雨喜欢吃这个。他将这锅实实在在的八宝粥端到姜雨面前,鞠了一躬,带着洗心革面的真挚诚恳,道:“昨天我又失礼了,给三姑奶奶赔罪。”
这人赔罪赔上了瘾,送花送甜食,把姜雨当小孩哄。
姜雨越看他越觉得离谱:“我不吃这个。”
孟留真舀了一碗,捧过来:“尝尝吧。”
姜雨道:“阿狗,端出去。”
暗中窥测的阿狗忙上前,把这盆沉甸甸的甜汤端走。走到门口,瞥见孟留真还杵在屋里,拼命使眼色。孟留还在等待姜雨回心转意。阿狗把他推搡出门。回去后,两个人对着这锅甜食发呆。阿狗道:“下次别放花生,三姑奶奶一吃花生,脸上就长包。”
垂头丧气孟留真回了魂。
他惊诧问道:“真的吗?”
这么巧,小雨也吃花生过敏。
孟留真另外拿碗,将花生挑出去,再次送到姜雨面前。姜雨正在研究一张羊皮卷地图,被他进进出出搞得不胜其烦。姜雨撂下羊皮卷,手指一敲桌子,道:“我请你来当厨子?”
“花生挑出去了。”
“谁说我不吃花生?”
“我做的甜食,”孟留真没有出卖阿狗,只是道:“比我娘做的好吃。”
“你现在给我滚出去。”姜雨指着门外。
孟留真望着她,犹豫了下,转过身。他迈着沉重的步伐往外走,肩膀沉下来,背影显得无比落寞。半道上姜雨一声叫唤,他竖起耳朵。姜雨有点不耐烦:“把阿狗叫过来。”孟留真哦了一声,脸上难掩失望。
阿狗进了门,见姜雨人躺在小榻上,手掐住眉心。
阿狗哎哟一声:“三姑奶奶您头疼?”
姜雨没吭声,阿狗有点忐忑。三姑奶奶不怒自威,压着情绪的样子尤为吓人。阿狗在心里替孟留真念起了往生咒。姜雨问道:“孟留真在折腾什么?”
阿狗:“他怀疑您是小雨。”
姜雨牙疼起来:“都说了,小雨是男的。”
阿狗:“他怀疑您男扮女装。”
姜雨:“……”
她松开眉心上的手,显然有点意外。
阿狗脸上写满了认真。
阿狗:“孟少爷铁了心,就想看看您胳膊上的疤。如果没有,他就死心。他现在神神叨叨的到处打听您的事找蛛丝马迹,要不您给他看一眼胳膊?”
姜雨看了阿狗一眼。
阿狗犯怵,后悔自己嘴太快。
姜雨:“你什么时候被他收买了?”
阿狗尴尬一笑:“他会缝衣裳,是个人才,而且没什么坏心眼。”
到了夜间,孟留真又承担起烧热水的工作。土匪一般都是汉子,带了条毛巾往溪水边洗澡,方便又凉快。姜雨是用浴桶在屋里洗的。厨房专门有个喽啰给她送热水。孟留真截了这人的活儿,将热水送到姜雨房中。姜雨沐浴时。他坐在门槛上,看星星。等星星数完千八百只,里头门咿呀一声开了。
孟留真从门槛上站起来。
姜雨头发湿漉漉的,滴着水。她穿一身白袍子,脚下耷拉着双破了口的棉布鞋。房内的水汽在开门瞬间涌向孟留真。孟留真眼前迷蒙,心神晃动。姜雨打量他这神魂出窍的模样,道:“大半夜的不睡觉,蹲这干什么?”
孟留真忙道:“三姑奶奶打猎,想来胳膊酸,我会一点针灸。”
姜雨:“又是你娘教的?”
孟留真攒出一个温柔的笑:“是。”
姜雨转身进屋,孟留真杵在门口。姜雨没说让他进去,他也不晓得自己该不该进去。纠结半晌,他把心一横,死就死了。死也得搞清楚三姑奶奶究竟是不是小雨。姜雨倒了杯茶喝,眼睛也不抬,随口问:“带了针吗?”
孟留真掏出怀中的针线包:“带了。”
姜雨坐在桌边。
孟留真铺开布包。一根根银针在烛火中反射光芒。
“针哪里来的?”
“阿狗找老杨头要的,给我缝衣裳用。”
“你还会缝衣裳?”
“我娘说学会做饭就饿不死。学缝衣裳蔽体,就懂廉耻。人生在世,有这两样足矣。”
“你娘是个明白人,”姜雨嗤道:“怎么生出你这么个呆瓜。”
“我娘也说我不如小雨聪明。”
孟留真想替她把脉,伸出了手,却迟疑。
姜雨反将他手指压在自己的腕上。
孟留真一抖。
姜雨:“我是男是女?”
孟留真略懂医术,脉像分男女。
他摒心静气,为她把脉,道:“是女子。”
姜雨:“还怀疑什么?”
孟留真沉默半晌,道:“你不是小雨。”
这下彻底死心了。
姜雨是女子,无论如何不可能是他弟弟。
姜雨收回手,孟留真满心失落。女子平滑的脉像似乎还在他指尖跳动。他的心却一点点静了下来。仿佛被浇灭的篝火。是他误会了。他形如木偶呆坐半晌,姜雨找了块干毛巾垫着头发,人在小榻上趴下来。衣袍绷紧,勾勒出肩背的轮廓,腰线。流畅而平滑的线条,带着年轻人独有的朝气和韧劲。
男扮女装的疑案彻底了结,姜雨静静闭上双眼,道:“给我扎针。”
孟留真如梦初醒,失魂落魄地捡起银针。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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