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疾驰而来。阿狗从马背上跳下来,冲进屋里,来不及敲门。他踩到地上一摊水摔了个大跟头,五体投地。姜雨还没睡,只见他猪突猛进滚到跟前。阿狗抬起一张惊慌失措的脸,道:“三姑奶奶。”
姜雨立即意识到出事了。
“老大那边还是老五那边?”
“不是,”阿狗打了个磕绊,嗫嚅道:“是孟留真那边……”
“他带人进村了?”
“不是。”
“到底什么事?”
“他被压在房子底下。”
“把话说清楚。”姜雨一愣,没听明白。什么叫被压在房子下面。他那石头房子看起来不是挺稳固的吗。好端端的,怎么会被压到人。阿狗一路上跑得急,上气不接下气,一段话被他说得颠三倒四。
“山脚一户人家的小孩半夜发烧哭闹。孟留真提着医药箱出诊,结果刚安抚好孩子。天降下暴雨,他没走掉。主人家留他歇脚等雨停,结果山体垮塌,把那房子埋了,一家六口都被压在下面。他们家的房子地基不平。泥石砸下来,整个房体错位。不过房梁修得还算扎实,形成了一个拱,把人罩住了。”
“现在人应该都还活着。村里人正在挖他们。我走的时候听说已经把小孩挖出来了。大人体型比较大,费事一点。”
“你确定吗?”姜雨听他说得乱七八糟。虽然有头有尾,但充满巧合。
“确定,”阿狗指着自己两脚泥,“我刚从那边过来。还听见孟留真让大家先把别人挖出去。雨还在下,不知道山上还会不会滚下落石。大家都挺急的,您说他是不是缺心眼。”
姜雨盯着阿狗鞋面上的黄泥,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事情突如其来,刚才阿狗还说要去把人控制住,结果人家自己先出事了,还是碰上十年难得一遇的山体滑坡。
她心想,孟留真到底怎么回事。他命犯太岁吗?这么倒霉的事也能碰上?惊疑之余,心中又隐隐升腾起怒火。他大晚上不睡觉,跑外头出诊,就这么急,磨蹭一两刻都能错过的飞来横祸,偏偏赶上趟。要是孟留真此刻在眼前她反手就要扇他一耳光。
他硬气,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何照月泉下有知,恐怕也要夸姜雨打得好。救人先就己,命都没了,谈什么悬壶济世,救济苍生。
姜雨心中百般沉浮情绪,道:“找人过去帮忙。”
“已经让阿桥他们都过去了。”阿狗道:“我怕他们说不清楚,所以先回来说一声。”
姜雨道:“不管如何都要把他挖出来。”
阿狗道:“您别着急,一直有人盯着的。我现在就回去。有情况马上告诉您。”
姜雨道:“快去!”
阿狗马上跑出门。姜雨一个人待在屋里。她来回踱步,山下的雨渐渐下到了山上,风雨焦急,砸在瓦片上犹如催命鼓点。她坐立难安。孩子已经挖出来,说明埋得不是很深。就是出口很小,村里人需要时间扩大,好让大人出来,这应该不难。
唯一的变数是暴雨,万一有别的乱石滚下来。那脆肉的房梁能不能保护这么多人就不好说了。想到这,姜雨紧紧攥住拐杖。这一切她难以控制,哪怕阿狗和兄弟们全都去挖,也并非万无一失。万一孟留真出事了怎么办?
姜雨发现自己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她潜意识里总觉得,自己会死在孟留真前头,毕竟他运气好,次次逢凶化吉,吉人自有天相。他本该喜乐安康地当他的二少爷,娶妻生子,无灾无难。可为什么要从安乐窝走入风雨,将自己置于匪夷所思的危险和困境中,跟老天爷赌命?他就不能好好的吗。
姜雨甚至有些后悔,没让阿狗早点把人赶走。一切本不该发生。
忐忑不安等了片刻,没有任何回信。姜雨忽然慌了。那声巨雷响起时,她心脏在胸膛中剧烈跳动,感觉孟留真肯定遇到了危险。这就是征兆。他是不是还在等人救他?姜雨摸出去门去,不行,她得去看看。她不能再等了。
等来的肯定是坏消息。
山体塌陷的的痕迹被暴雨冲刷得十分明显,但目测范围并不大。被埋的房梁凸出一个拱尖儿,四周人已散开,来来往往,不知说些什么。姜雨听得不太清楚,雨声中传来哭声。她踩着泥泞一步步走近,几个弟兄认出她,忙上前,低声道:“三姑奶奶。”
“都挖出来了?”
“是。”
姜雨缓缓走向那片哭声来源。
地上躺着一个人,蒙着白布,只露出双脚。她伸手掀开白布,看见一张苍老年迈的脸。哭泣的眷属都抬头看她。姜雨道:“节哀。”随即退了两步。有人跟在她身后,道:“老人家年纪大,被房梁砸中后脑勺。人挖出来已经没了。”
“其他人呢?”
“都平安,小何郎中受了点轻伤。”
“在哪?”
“阿狗哥亲自送他回家去了。”
“好,”姜雨环视四周,村长正在交涉些什么,道:“这里很危险,既然已经挖出来,为什么不送去安置。”
“就近的村民愿意安置这一家几口,但不愿意接收尸体,嫌晦气。老人的儿子儿媳不肯离开,就跪在那哭。村长也在劝他们。”
“把尸体抬到我们那边的义庄去。”
“是。”
几个人去跟村长交涉。姜雨抹了脸上雨水,天黑,人又多,她的出现没有引起太多注意。在无人留心的角落,她转过身,再次翻身上马。手指被缰绳勒得生疼,大概是刚才跑太快的缘故。姜雨缓了一缓。确定孟留真人没事,心头大石落地。
他们说他受了点轻伤,应该没有性命危险。
马蹄行至分岔路口。
一条回山上,一条通往小溪尽头。
姜雨犹豫了刹那。骏马打了个响鼻。雨渐渐变小。这马也有些不听使唤,嫌山路难走,越拽越僵。姜雨放弃跟他较劲,任由马蹄将她带到未知的目的地。她被雨淋得通透,头发黏在脸上和耳后,心中一片空茫。要不去看看他到底伤得怎么样?
隔着窗远远看一眼。
应该没人知道,没人会发现。
姜雨自欺欺人,看完就走,算是给自己吃个定心丸。也不枉方才提心吊胆一路狂奔。人在意志薄弱的时候,是无法与本能抗衡的。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现在疯狂想要见到孟留真。除此之外,别无他念。她沿着小溪跋涉,冰冷湿透的衣裳紧贴着胸膛,让心脏感受到一丝麻痹的抽痛。从头到脚,所有躯干,四肢和骨肉都凉透了,没有知觉,只剩下心脏用力跳动。
随着石头房子出现在视野中,变得心如擂鼓。她压低呼吸,感觉自己像做贼,生怕发出声响。远远地下马。靠双脚的力量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她忘记拿拐杖。因此走得十分缓慢。
“别管你那破药箱了。这会儿去捡,不要命了?明天出太阳再去找吧……你说你大半夜出什么诊,茅房里打灯笼,没人比你更会找死。人家不走运,你更倒霉。你死在这里都没人给你收尸。”屋内传出阿狗骂骂咧咧的声音,怒火中烧。
姜雨站在窗户底下,被雨淋着。
油灯散发着温暖昏暗的光芒,透过窗户纸晕出来。阿狗的身影在走来走去,不知翻找着什么,没找到,“哪呢?衣服放在哪呢?”
孟留真声音有些虚弱,“我来吧。”
他躺在床上,挣扎着爬起来。
阿狗既暴躁又不耐烦,道:“别乱动,躺着休息。告诉我放在哪就行了!”
孟留真道:“箱子里。”
阿狗找出一身干燥衣物,让孟留真赶紧换上,免得感染风寒。“我出去给你煮碗姜汤。”孟留真坐在床边,脱掉湿衣裳。窗户上勾勒他上半身的线条。抬手碰到眉毛时动作僵硬。他嘶声,吃痛。走到门口的阿狗去而复返,道:“你看看你,不小心,又流血了吧。”
孟留真道:“一点轻伤而已。”
阿狗哼道:“破相了就知道错了。”
孟留真道:“没关系,没人看我的。”
“你怎么知道没人看……”
阿狗翻出纱布给他按着伤口。
孟留真扬起脸,血线顺着他眉尾滑落,像是给这张素净的脸上色,勾勒花丝。房梁上的一片碎瓦打中他的眉骨,幸好没有伤到眼睛,否则肯定瞎了。阿狗有些庆幸,还好他没事,不然该怎么回去跟三姑奶奶交差。
孟留真道:“阿狗,谢谢你拉我出来。”
阿狗道:“别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害旁人担心。”
孟留真道:“别告诉她我今天的事。”
阿狗道:“她才不关心。”
孟留真道:“那更好。”
血渐渐止住,他自己捂着纱布。今天惊心动魄的死里逃生,和以往的都不一样。因为源于天灾,而非**,更让人觉察出生命无常的本质来。他待在房梁底下等待获救时,已经知道身边老人没气了。他没有声张,怕吓着孩子,只是安慰他们很快就能出去。
活着的人活着出去,死的人慢慢变凉。
他握着那双因劳作而粗糙干枯的手,没来得及从老人嘴里听到任何一句遗言,一切那样仓促。获救后,大家都怕他过不去心里的坎,说“这不是你的错,小何郎中”,“老人家活到七十,很是高寿了,儿孙齐全,无病无痛地去了,这是福分”。
飞来横祸,怎么会是福分?
活着的人只能这样安慰自己,强撑着。无常的命运,打不破,便接受,歇斯底里地接受。因为不接受也不能怎么样。
孟留真什么话也没说。阿狗强行把他带回家中,让他换衣服休息。阿狗出去煮姜汤。孟留真穿着干燥的衣裳躺下来,却睡不着。眉骨很疼,脑子里回荡着老人家眷的哭声。如果他今天被埋在下面,应该不会有人哭吧?
大哥和父亲他们根本不会知道。
小雨很坚强,没见她怎么哭过。只有那次断腿正位,人神智不清,痛得不行了才崩溃。清醒的时候,她是不会哭的。她经历过那么多死亡,更不会一个倒霉悲催不小心被砸死的人哭。他死得既不悲壮,也不伟大,让人缅怀起来都觉得干巴矫情。
孟留真把脸埋在褥子里,满心疲惫,难过极了。他得承认,自己还是有点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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