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是。”

重雪抬头看向紫箐，眼里是细细密密的血丝，可怖又让人心生怜悯，他顿了顿：

“我要让他慢慢品尝失去一切的滋味。”

神魔炼狱——魔界众人不愿提及的存在，踏入其中，非死即残，而在重雪之前，无一人生还。

作为魔族用来惩罚重罪者的牢狱，重雪却自愿前往，彼时不过百来岁，于妖魔而言尚且是个稚童，却因此有了不得不去的理由。

凡人寿数有限，重雪不能放任仇敌安然度过此生，而神魔炼狱中的时间流速更快，可以让他快速成长、让他及时报仇。

只是……

恐惧由内到外渗透重雪的身体，他也不敢再想，哪怕只是一丝一毫关于神魔炼狱里的景象，都会引发锥心刺骨的疼，那疼痛让他丢掉了四条命。

“最好是这样。”

紫箐起身替他拂了拂衣上的尘土：

“如今你在那姑娘心里已经是个死人了，莫要再做多余的事，否则……”

重雪眨了眨眼，没有说话，紫箐却再次攀上他的肩头：

“走吧，神巫大人找你。”

重雪终于显露不一样的表情，毕竟他与这位位高权重的大人没有任何交集。

见对方满脸疑惑，紫箐又十分自然地拍了拍他的脸：

“不然你以为，我这日理万机的大人是专门来挖苦你的？”

重雪嗤笑一声：

这样的事还少吗？

魔神大殿内，重雪远远落在紫箐身后，眼睛一眨不眨地审视着静待二人上前的神巫。

这位大人不仅来路不明、姓名不明、甚至不知是男是女，终日戴着一张恶心的面具，又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众人见他纷纷绕着走。

“大人……”

默契的是，紫箐和重雪这两声大人都叫得不情不愿，而前者是实实在在的厌烦。

“五殿下。”

神巫径直越过紫箐走到重雪身前，等到对方抬头与他对视时，薄雾驱散，暗紫的瞳孔散出刺目的光，重雪瞬间倒地不起。

紫箐下意识拔刀：

“做什么？！”

脖颈当即显现血痕，神巫却不退不让，昂头向大殿之上的王座微微拱手：

“尊主。”

紫箐这才发觉珠帘之后还有一人，而一直隔帘观望的魔尊终于站起身来：

“开始吧。”

————

“阿玲，你说的……都是真的？”

因为盛情难却、多喝了几杯邻居自酿的梅子酒，江岁礼彻底丧失了从河岸回来后的记忆。

“嗯嗯，是真的。”

司空玲被江岁礼紧紧牵着、在冰面上挪步，眼里全是兴奋。

天塌了……

若非周围同游的百姓太多，江岁礼真想当场跪地把头埋起来。

“你说，我抱着师父的腿不放……”

“嗯嗯。”

“你说，我扯着他的衣服又哭又闹……”

“嗯嗯。”

你一问、我一答，姑侄二人配合默契。

片刻后，司空玲摇了摇头：

“也不是。”

江岁礼仿佛看见了曙光，却不料小孩颇为认真地望着她：

“姑姑可乖了，只是抱着小叔哭而已，没有闹。”

“哈哈。”江岁礼哭笑不得地摸了摸她的头，“还真是个好消息啊。”

这次不仅有师父，还有司空将军、兰姐姐，以及五岁的小侄女在场，江岁礼的名声终于开始大范围地崩塌了：

天呐，天真的塌了……

不知道师父对那条被她哭湿的裤子作何感想……

“哎——”

沉闷的喊声瞬间唤醒了江岁礼，低头一看，手里丢了个小孩，抬头一看，司空玲已然仰面躺平在冰面上，而着急忙慌的江岁礼不仅没帮上忙，还因为脚滑、将她铲飞了出去。

司空玲显然也没料到这样的结果，晕晕乎乎地起身，和面色惊恐的江岁礼对视一眼后大笑起来。

木溪镇素有冰上活动，一场大雪过后，木溪河终于在昨夜结上了厚厚的冰，今晨有许多人来凑热闹，江岁礼也觉得不该把时间浪费在胡思乱想上。

只是……

“木溪河的水都结冰了，山神还能将那些河灯送到亲人身边吗？”

本是自言自语，却不料小孩的耳力极好，司空玲缓缓滑到江岁礼面前：

“虽然可能流不到尽头，但山神大人一定会逆流而上，将河灯一个一个捡起来，姑姑不用担心。”

江岁礼闻言愣了愣，随即欢喜地笑了：

“好～”

爸爸妈妈，爹爹娘亲，还有小雪，你们收到河灯了吗……

.

“阿玲，我们出来太久了，再不回去，你阿爹阿娘会骂我的。”

司空玲已经玩得乐不思蜀了，平城没有哗哗的雪，更没有厚厚的冰，木溪镇的一切都是新奇的：

“阿爹阿娘才不会骂你，也不会骂我的。”

说的不错，可是师父知道宿醉的她天没亮就带着小孩出门玩，还让做好早饭的他苦等，他一定会连带上昨夜的账跟她一起算。

“啊——”

这一次，司空玲当着江岁礼的面重重摔在冰上，眼泪顷刻涌出，却硬是忍着没出声，安慰她的江岁礼一时感到些许惭愧。

江岁礼用法术帮司空玲止了疼：

没有伤到骨头真是万幸。

随即将目光移向她摔倒的地方，因为晨辉照耀下的冰面太过刺眼，江岁礼伸手去碰才发现了坑洼，成人也会遭殃的那种。

正当江岁礼想要提醒其他人的时候，冰下射出一道夺目的光，江岁礼半遮着眼睛、向下看去，因为冰坑让此处的冰层更薄，也更容易看清，江岁礼一点一点贴向冰面，就在鼻尖触地之时，冰下的东西动了：

“啊！”

是眼睛！是一双眼睛！

是一张女人的脸，镶嵌在冰层里！

.

待江岁礼送回司空玲、又和洛予一起赶回河畔时，那处坑洼已经被人凿成了巨大的冰洞，露出冰层之下湍急的水流：

怪了，真是怪了……

流速这么快，怎会结冰？

距离冰洞数米外的河岸上，百姓们围得里一层外一层，其中不只有晨时滑冰的人，还有闻讯而来的其他镇民：

“妖怪！妖怪啊！”

一边害怕地往外挤、一边好奇地往里看，好似有什么千年难见的奇景，纵然可怖、却不能错过。

“这是人？”

“还是……鱼？”

终于有人问出了所有人心里的疑惑，却无一人肯定答案。

“人、鱼？”

师徒二人闻言脚步一顿，等到他们扒开人群、挤进中心后，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伯双手一拍：

“她是镇口胡老爷的女儿——胡滢！”

.

“真的是胡小姐？”

“你看胡老爷哭到上气不接下气的样，还能有假？亲爹怎会认不出自己的女儿？”

“那应该就是了，但……”

胡府远离镇中其他屋舍，孤零零地立在镇口，好似翘首以盼的老者，生怕归乡的孩子不能一眼看见它。

此时，百姓们或好奇、或忧心，又像在河岸时围着胡小姐一样、围着胡府。

据了解，胡老爷本名胡饶，是木溪镇的孤儿，少时离乡，凭一心傲气、一身本领，跻身庙堂，却在官运亨通之时毅然选择辞官，不料在抵达木溪镇当晚丢失了相依为命的女儿，苦寻三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但这胡小姐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人不人、鬼不鬼——”

“嘘——你快住嘴吧，胡老爷中年丧女本就痛心，如今见到女儿这样，你这不是往他伤口上撒盐吗？”

“对对对。”

“若叫那状元郎知道了，也会如此吧……”

胡滢还有一未婚夫婿，原是胡饶在朝为官时的门生，三年前高中状元，正是二人完婚的时候，却突生变故……

三年来，他也从未放弃寻她。

人群中央，江岁礼同洛予四目相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可现下却并非难过的时候。

“胡老爷——”

江岁礼张了张口，胡饶却视而不见，起身冲紧随其后进来的大夫深深拜下去：

“王大夫，您救救小女，救救小女吧……”

王大夫进门前便听说胡老爷在新年伊始得知女儿死讯，深受打击，他没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医术，此行全为了胡老爷。

为了安抚胡饶，王大夫应他请求挪至床榻旁，虽然已经做了心里准备，但谈及胡小姐的死，无一人不是面色惊恐，他只当尸体泡水后变形了。

直到珠帘升起，玉白的手臂突然从布中滑落，王大夫还是控制不住地叫出声：

“啊——唔……”

他手忙脚乱地捂住嘴巴，因为担心胡老爷再受刺激，硬着头皮将指尖搭上胡滢的手腕，时间分秒流逝，王大夫突然原地跳起：

“她、她、她……”

慌乱间被凳子绊倒在地，王大夫清醒过来，他没有搭理众人，决定再确认一番，不待他上前，一阵冷风穿堂入室，吹掉了包裹女人的绒布，巨大的鱼尾跌落床下，渗出蓝色的水珠。

王大夫瞬间抖如筛糠，本能驱使他顺着鱼尾向上看去，苍白的脸上，血红的眼珠几近脱落眼眶，“死去”的胡滢冲着他眨了眨眼。

“啊——啊——啊——”

一声高过一声的尖叫响彻房间，王大夫站立的位置留下浅浅的水渍，他拖着快要丧失功能的双腿逃了：

“妖怪！妖怪！”

“妖怪还活着！”

江岁礼闻言迅速越过众人、挤到胡小姐床前，她不管身后府卫接连大喊，也不管胡老爷因情绪激动瘫倒在地，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双血红的眼睛：

在冰下眨眼的女人！

那果然不是幻觉！

她没有死！

却也不算活着……

不动不言，没有心跳，比死不瞑目的尸体多了一丝气息，至于那条尾巴……

美人鱼，江岁礼只在电影中见过。

洛予用法术一遍遍探察，现在的胡滢非妖、非魔，只是用鱼尾代替双腿的凡人，而人身、鱼尾连接的腹部，有一处珍珠大小的伤口，内里溃烂流脓，附在伤口表面的妖力，是目前唯一的线索。

突然，江岁礼注意到胡滢干裂渗血的嘴角，以及黏液干透的鱼尾，他们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她现在是一条鱼！

“快，把浴桶倒满水！”

缩在门口的侍女小萝慌忙跑开、又跑回来：

“要热水吗？”

……

几人合力把胡滢抬进浴桶，因为她的鱼尾比寻常人的腿长了不止一倍，一大截搭在桶外，江岁礼和小萝只能动手将尾巴淋湿，突然，胡滢抬手抓住了小萝的肩膀。

“啊——啊——”

小萝瞬间被吓得眼泪直飙，因为不敢触碰那只好似布满尸斑的手臂，她疯狂抖动身体，但肩膀却越来越疼，正当江岁礼要动手时，胡滢眨动双眼，声音好似从身体里飘出来的一般：

“小萝……”

“小姐？”

小萝停止了哭喊，江岁礼也愣在了原地。

胡饶隔着浴桶揽住胡滢，她好似一块没有体温的石头，只吊着一口气，就连昂头也是奢望，片刻后，她圈住自己缓缓沉进了水里。

“两位道长……”

一番折腾后，胡饶只能撑着墙说话，尽管现在不知道缘由、也不知道解决方法，他还是感谢二人愿意留下。

他不怪那群四散逃走的乡邻，不怪他们脱口而出的话，只是真真切切地心疼女儿，心疼她真的成了别人口中的“妖怪”。

“胡老爷。”

“道长请讲。”

“她，真的是胡滢吗？”

好好的姑娘变成只在传说里出现的人鱼，即便身处修仙世界，依旧匪夷所思。

胡老爷闻言却彻底失控了：

“是！”

“是她！”

“我自己的女儿，我还能不认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