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遇非人

是夜,裕王和裕王妃携手奔赴益州牧府的迎宴。

裕王府留下的也只有几位之前留任的文官。

裕王妃带走了她自己的随从侍女,裕王身旁只有随着夫妻二人从洛邑到益州的李温博。

青鱼作为王妃钦点的贴身女官,奉命留在裕王府守宅。

现今她并不需要安分守己地待在里面,换回第一天入职的裋褐,好似根本察觉不到背后的女郎,偷摸从侧门溜出去。

凌灵攀墙登壁,一跃从王府侧门跳出。

她紧紧跟在女官身后,遇上一处暗夜笼罩的角落,便缩身潜入其中。

只看那个名叫“青鱼”的女官穿过冷清的大街,脚步匆匆,最终停在一家灰扑扑的门店。

周围没有人家落脚,少了一份人间烟火气,就显得这地十分阴森。

凌灵倒挂在墙头,凭她的视野看去,那间阴气重的店铺居然要冒出头!

修筑房屋最先打好的地桩缓缓冒出头,将整个铺子向上顶,又像是空中有只手拔除铺子。

凌灵作为裕王妃的贴身女官,兼任细柳营斥候。见闻多事,却未历练这般诡异的怪事。

她深怕自己看错,眼睛不肯眨,慢身潜入周遭的矮蒿中。

青鱼顿步,仔细打量着檐下匾额。匾额传闻是百年前开国先祖武胥帝亲笔书写,再当众赐下,引为天机门。

——遥指开阳星,斩灭千万颅。

武胥帝长辞人世后,其继位者破旧立新。原是作为帝皇身旁最精锐的行军部队,被后者硬生生改成了专司鬼神。

谏官拼了老命,也要大骂后继者的昏聩。

多少直言不讳,都不能将一意孤行的后继者文昭帝拉回来。

直至百年之久,长寿的文昭帝随着仙人辞世,天机门被奉作诡谲之物,悄然贬敕于益州苦寒之地。

凌灵挂在腰间的佩剑动了动,按耐不动。

亲眼瞧着女官青鱼脱下最外一层的裋褐,上衣下裤,俯首跪拜与门前石像。

她越看越咋舌,腰上的剑振动不止。

倏忽,一阵疾风骤降,天边的月光也失去光彩。

凌灵立刻拔出短剑,纵身从短蒿丛中跃下。单脚落地,一手刺向跪拜的青鱼。

“啊!”

短促尖锐的一声惨叫,汩汩鲜血滴落。

凌灵伸手,隔着一层手衣触碰地上的人。

——太软了,简直不像表面。

她脑中警铃敲响,迅速从锦囊中掏出火折子。

黑灯瞎火间,凌灵能够感觉到手下之人在挣扎。

挣扎的幅度太大,也不像是女官该有的力气。

嘴咬开火折子上的冒盖,一束细弱的火苗点亮了角落里的灰霭。

这一点微小的火烛足够使凌灵看清手底下究竟是何物:

——那决然是一件与人身形相似的长满黑毛的怪物!

手衣之下,摁住了怪物的唯一没有黑毛的腹部。

天机门门前的两具石像血口大张。

迷幻之间,凌灵居然能够从两具似人非人的石像面孔中读出一丝丝的嘲意。

哪里还有女官青鱼的下落?

她此刻再次拔出插入腹中的短剑,毫不犹豫地对怪物下杀手。

-

青鱼奔走在无人的深巷中,腹部不断流血。

原本想要闯进去,无奈天机门中有什么宝物直接将她魇住,就连真身也被逼出来。

又意外被周琨禹派来的人看见真身,无奈之下只好迷晕了旁人。

她此刻越过天机门,带着伤口往深巷中走去。

不知那个女娘身上短剑是何物,叫她至今都无法自行恢复伤口。任凭鲜血涂地,延作道道线流。

从天庭下来后,不仅无法使用仙术,就连沟通的联络员也不知下落。

青鱼烦躁地避开深巷中居住的百姓。

眼下看来,最近几天都不能前往泰山府去寻泰山帝君。

她原本还想向帝君询问自己下凡后为何用不了仙术,顺道找找联络天庭的同伴。

青鱼捂着无法愈合的伤口,再次念叨“麻烦”二字。

脚步顿住,只身立足于天机门的后方——曾经是一片皑皑白雪的山峭,终日里与一颗红色腊梅树作伴。

青鱼穿过遍布益州牧府暗卫眼线的深巷,谁能想到一个简单的、居住了手无寸钉的普通百姓的巷子中会有数量如此庞大的暗卫队。

她甩开数不胜数的暗卫,筋疲力尽地停靠在天机门后方的那颗腊梅树上。

低头俯视下面苦苦寻找她身影的还装作若无其事逛着无人街道的两三暗卫,心累又无奈。

青鱼盘腿坐在梅树下,后背险险触碰树干漆黑的梅树,轻阖上眼皮。

素白色的短上衣亦浸满血迹,大量流失血液让她开始面色苍白。而肤色太深,教人看去也只是一瞬间闪过脆弱。

她晃了晃本就束得杂乱的单髻,几缕发丝飘然落下,夹杂着细雪,沾上了白色的风。

眼皮乏力,闭了眼,想要修整调息片刻。

却随着愈来愈大的风雪一同沉眠,青鱼身子倾倒的瞬间,她许久没有做过的梦又降临在短暂的沉眠中。

-

谁在哭泣?谁在流血?

嘈杂、混乱、铁马金戈,以及金戈之上缓缓划过的一束流光。

全数留在不知者的眼眸中。

一双说不上完好的手臂抵挡着天降的流失,抵挡在那对泛着光彩的琉璃般双眸前。

空中划破的尖利的鸣响或作会心一击,立刻惊扰了梦中人。

从不知所以的梦境里惊醒,青鱼率先展开双眼,失神地盯住梅树纤细的干枝。而胸腹还在剧烈起伏,微乱的呼吸声在衰草寒烟里尤为突出。

——为什么又是这种无能为力地失落感?

青鱼问了问自己,发现自己不能回以答复。

重新闭上眼,倒头斜身躺在覆雪中央,枕着地面凸起的地根,神思不知飘向何处。

瞬息之间,远远挂在天涯的月亮更近了。

月光招摇,泄下清冷的光束,温和地抚摸着地面躺好的人。

她轻声呢喃,哼唱一首记忆里的两句歌。

“慢慢走,慢慢走,幺娘要到月半弯~~~”

“慢慢走,慢慢走,瑾郎要去日全满~~~”

青鱼敛眉垂目,她的肌肤在月华的轻抚下变得莹白。

腹部无法愈合的伤口也悄然复合,徒留一道血渍残留。

她直立其身,郑重其事地跪拜,跪拜身后的腊梅树。

“多谢星君赐药,玄女无以回报,但随星君差遣。”

细雪满上青鱼的脸,呼出的热气也凝结成冰霜,挂在飘荡的发梢和眼睫上。

空寂的山峭巅峰,无人在意的角落里,风雪掩盖了孤单的腊梅,一只跳脱的灰色身影蹦蹦跳跳。

跳上了细弱的梅树枝头,抖动间一枚艳丽如火红凤凰的梅瓣施施然掉落在青鱼杂乱的单髻中。

垂眸抬眸的那一刹,青鱼早已被拒之门外。

站立在原本被刺的石像面前,她也读出来天楮星君的拒绝之意。

天楮星君,掌控万物复苏之灵兽。

鹿身人头,不擅言辞,而心系腊梅。

天庭中被任命为掌管西南一方的守护神。

原名叫什么,天庭众人根本不会注意。

就连她自己也没有名字。

以担任职位的职名为名号。

她是王母座下玄女,掌管天庭大小事务。

下凡人间,例行公务,捉捕噬魂兽。

也不知是谁玩忽职守,将能够惑乱人心的噬魂兽放了出来。

玄女青鱼必须在三年之内捉拿噬魂兽,不然天庭三天后的事务必然会急剧增多。

她并不想下凡一次,回去就要面对堆积如山的公务。

捡回放在地上无人问津的裋褐,披在肩上。再次郑重作揖,朝着这个同样失落于益州苦寒之地的天机门表示感谢。

青鱼避开深巷中的暗卫,避开巡逻的警卫队。攀上凸起的石块,像一只狸猫,轻手轻脚地飞跃在屋檐中。

皎洁无瑕的月光若银色细纱,浩荡清野,又逍遥人世。

大片大片的银色光芒洒在肩上,洒在青色石瓦上,为她点亮了一条通往裕王府的路。

墙头之下,莹莹月华,文官打扮的人悄然站立。

默默注视着远道而来的青鱼。

也许月色朦胧,给行走在屋檐墙头之下的文官加上一层模糊不清的烟纱。

青鱼蹲在墙头,临门一脚就可以回到偏房。

可惜有个人在墙头窥视她。

她细细打量着侧门墙头下的文官,只见文官一席绛红内衬袍衫,外叠蛋青色的纱衣。

松垮的腰带上挂着齐腰长的禁步,勾勒出文官清瘦的腰身。

头冠板正拘束在头顶,一丝一发皆包盘在小小的玉冠之下。

而文官模样的男子睁着一双清明的凤眼,月华莹莹,那对凤眸眼光中泛起涟漪。

轻若雨后天晴,蜻蜓点水般惊扰春水。

青鱼看不透这人眼中的**。

不对,应该说是,里面一丝**都没有。

她直道一声麻烦,蹙眉凝视着清瘦的文官。

手已然搭在了裋褐上,紧绷的身躯似弯弓,只待风起时便撒衣而逃。

青鱼不确定自己是否被人看清了脸,只希望尽快寻到噬魂兽的踪迹,离开益州。

恰好如青鱼所愿,晚风又起。

她所在的墙头临近岩盐池,那是归属于公族王师的岩盐池。

一大块规整的岩盐池安稳地坐落在山峭壁下,离着王府不过几个街道之远。

经日晒风打,若非一程妖风,岩盐池里的颗粒硕大的盐粒又怎会飘忽在墙头。

欲乱迷人双眼,可惜青鱼早已想到对策。将肩上批盖的裋褐甩手一扬,砸向墙头矗立的傻愣愣盯着她看的文官。

清冷的月光下,文官忽而急促上前,好似没看见那块砸向他的裋褐。

“仙人,别走!”

那声如击石,悦耳同脆玉碰撞。

她好像在哪里听过。

但那文官像个怪胎、痴儿,被裋褐狠狠砸中,先是忙乱地踢开脚边的碎石,后是伸手想要揭开裋褐。

一阵手忙脚乱间,黑灯瞎火下,文官掀开对他作对的裋褐后,再次抬头望去,却不见那位仙人踪迹。

他徒留点点遗憾,遗立在侧门偏房外。

嘴里念念有词:“仙人!”

裋褐:又叫竖褐,指粗布制成的短衣,多为贫者所服。

(有私设,比如天楮星君,这个是虚构的,不存在这种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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