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阳光极好,我们从山洞中出来,准备找些吃的。
四周是密密麻麻的松树,阳光透过松针缝隙洒落下来,带来了久违的温暖。
我闭上眼,想将浑身的湿寒和阴冷尽数晒去,“桑瑱,我送你离开吧。”
自从遇到铁金、刀疤脸一行人后,为了确保他的安全,我一直让他以纱覆面,遮掩真容。
且所有见过我们的杀手和江湖人,全被我反杀并毁尸灭迹。
如果他此时离开,不仅不会遇到危险,甚至可以以“连清”的身份继续游历。
而且等过了这段时日,黑衣罗刹身死后,他返回扬城,继续做“灵医妙手”也未必不安全。
“你又要赶我走?”身旁人停下脚步。
我抬头望向天空,试图解释:“如今不止绿舟在通缉我,整个江湖都卷入了这场纷争。这种亡命天涯的日子,不知何时结束,你没必要跟着涉险。”
顿了顿,我继续道:“回扬城去吧,宝清堂需要灵医妙手,桑桑需要兄长,那才是你该待的地方。”
“所以,你不需要我?”他直直地盯着我,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我需要,但我不希望你送死。”我垂下眼帘。
他哑然失笑:“你需要我,我也愿意留下,这不是很好吗?”
见对方油盐不进,我只觉身心俱疲,多日来积压在心中的情绪,终于在此刻爆发。
“你父亲是先皇亲封的医圣,你妹妹是闻名天下的圣手,你自幼研习医术,为的是将医道发扬光大,让百姓免受病痛,你这一生,应该是为了救更多人而活,而非为了一个女子去死啊。”
气氛有片刻凝固。
这是我们心意相通后,第一次发生争执。
“这话是何意?”他拨开挡在面前的松枝,不怒反笑:“我这样做了,是桑桑能醒来?还是你能平安无事?”
阳光照在面前人清俊的容颜上,显得他肌肤苍白近乎透明,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这二十年来,我自认为积善行德,从未做过昧良心之事,可为何我妹妹不得善终?我心爱的女人身陷险境,命不久矣?”
他看着我,晦暗的眸子满是讥嘲:“忘月,这是为何?”
为何?我也想知道。
父亲忠君爱国,体恤百姓,秦家却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我拼命求生,却总遭逢突变。
“我不知道。”我无言以对,只觉心中堵得慌。
少年身形单薄,眉宇间尽是疲惫与绝望:“如果老天注定要这样对我们,我希望,我们能死在一起。”
此话一出,我忍不住长叹一声。
不过短短半载时光,记忆中那个温柔坚定的小医师好像已不复存在。
别开脸,便见周围松涛阵阵。
微风拂过,青松苍劲,针叶青翠盎然。
似乎无论风霜雨雪,这种植物始终傲然挺立,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过往那些更为艰苦的岁月来。
我上前一步,主动抓起桑瑱的手,一字一句,发自肺腑道:“如果老天注定要这样对我们,那我希望,我们能一起活着。”
至少,你要活着。
——
进入这座山林半月不到,外头一共追来了五拨人,都被我们配合击杀并毁尸灭迹。
上一批杀手死后,大概四天未见人影,我们这才敢安心出来走走。
这段日子过得十分艰苦,白天东躲西藏,晚上睡在隐蔽的山洞,食物更是短缺。
这种冬深春浅的时节,野菜野果几乎难觅踪影,小动物也鲜少见到,因此我们大部分时间都是捕鱼充饥。
桑瑱肉眼可见的瘦了一圈,我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好在我们都有野外生存经验,勉强饿不死。
又在山中呆了两天,这次,又一批人寻到了这里。
我们决定按兵不动,保存体力。
傍晚时分,他们没找到人,终于离开了山林。
外头淅淅沥沥地下着春雨,空气中有股潮湿的气息。
我躺在山崖下精心布置的洞穴中,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事,一一浮现在眼前。
为何绿舟要对我穷追不舍?甚至发动整个江湖来取我首级?
难道仅仅因为我是杀手榜第一的黑衣罗刹?
可即使我再厉害,也不过是他们手中一把刀,好用的刀具总会有的,为何要如此大动干戈,置我于死地?
一定有什么东西被我忽略了。
我闭上双眼,任由思绪纷飞。
再睁眼时,瞥见被桑瑱叠好、充当枕头的青绿色外袍,脑中突然灵光一闪。
一骨碌爬起来,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白瓷药瓶,递给了身旁少年,“帮我看看是否有毒。”
桑瑱不明所以,接过药瓶,撑坐起来。
我点燃篝火,静静地等待答案。
火焰摇曳,照得身旁人脸色微红,他眉心微蹙:“哪弄来的?”
“有毒吗?”
“嗯。”他点头。
我冷笑一声,所有不解在此刻豁然明了。
“你可有吃过?”他正了正神色,眉眼间是难掩的紧张。
“没有。”我摇头,“到底是什么问题?”
他捏碎一粒药丸,再次拿到鼻尖嗅了嗅,肯定地说道:“这些龙力丹全部被混入了惘思草。”
“惘思草?那是什么?”
“一种异域毒草,大俞不常见,长期服用智力会退化,最终变成痴呆,这药哪来的?”
望着桑瑱焦急的神色,我冷冷道:“绿舟。”
这是我完成刺杀荣亲王任务后,绿舟给的赏赐。
当时还纳闷,组织怎么突然如此大方,不仅赏了那么多丹药,还格外开恩赐了近一月的休养时间。
反常必有妖,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怎么回事?”许是我神色有异,他有些困惑。
我望向周围潮湿阴暗的洞穴,声音平静:“我知道绿舟对我穷追不舍的原因了。”
并非是因为我杀了如风,而是牵涉到刺杀荣亲王之事。
原以为违反门规是指杀死同袍,其实很大可能,到目前为止,都未有人发现如风之死与我有关。
朝廷内部发生了什么我不得而知,但显然,绿舟同他们有了牵连。
所以,只要我参与了刺杀亲王,我这个执行人,就注定无法脱身,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想过给我活路。
这些药便是最好的证明。
绿舟或许会以为,所有杀手都会对他们的赏赐感恩戴德,当时我身受重伤,而这些药又是如此珍贵,我不可能不吃。
但他们偏偏猜错了,我从不碰未经自己之手的东西。
因此,哪怕他们给的是能起死回生的仙丹,只要不是百分百信任,我便绝对不会服用。
之所以带着这瓶龙力丹,是因为我担心此行护不住桑瑱。
龙力丹可在短时间内提高爆发力和战斗力,若最后关头吃下一粒,能让桑瑱有生还的机会,我才有可能心甘情愿地服下。
这也是绿舟给的丹药中,我唯一留下的东西。
“经常服用是指什么频率?多久会变痴傻?”我问。
他冥思:“一日一粒,可能一两个月;一月几次,可能三个月到半年。每个人体质不同,不好一概而论。”
三个月到半年.....
没有一个傻子会觉得自己脑子有问题,若我一直服用,再加上源源不断高强度高难度的刺杀任务,用不了多久,我定会成为刀俎上的鱼肉。
“怎么回事?”他靠了过来。
洞外春雨绵绵,洞内篝火摇曳,我觉得有些冷。
“桑瑱,你知道荣亲王是怎么死的吗?”
“嗯?”少年眸光一动。
我将绿舟的阴谋和遇他前一晚发生之事娓娓道来。
他沉默着听完,许久才喃喃道:“狡兔死,走狗烹,这不是你的错。”
我重新躺回铺满枯叶的地上,茫然地望向洞顶。
洞顶青苔密布,石壁两侧灰褐色的藤蔓蜿蜒盘旋,其中一截干枯的枝条挂在半空,在火光中随风摇曳。
我深吸一口气,前路迷雾重重,“接下来我们能去哪?”
出去是无休无止的追杀,留在山中,桑桑给的蛊虫解药顶多再撑一年,一年之后,我还是必死无疑。
桑瑱也躺了下来,他靠在我身旁,若有所思。
许久之后,他勾起了一抹浅笑:“忘月,想回小木屋吗?”
“嗯?”我扭头,少年的侧脸精致清秀。
“我想回小木屋,这片山林动植物稀少不说,常见药草也难以寻到。如果一定要躲躲藏藏,我希望我们能藏在那里,至少那些山头我们去过多次,地形了如指掌,若有敌人杀来,迷路的也只会是他们。”他眼中露出了向往的神色。
我点了点头,觉得这分析在理。
现在想来,小木屋那段日子,竟是我此生最轻松自在的时光了。
那时唯一的担忧是错花愁无解,而现在,每一天都过得如履薄冰,不知前路。
“你现在身体越来越糟,待我们回小木屋后,你好好休养一番。”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炙热却温柔,“那里地质不错,奇珍异草颇多,说不定我能赶在蛊虫醒前,重新炼出解药。”
蛊虫醒前炼出解药?
没有药引,解药又岂非那么容易炼制的?
对上我狐疑的目光,少年低喃:“虽无苗疆药引,但有药方,或许可以用其它药材代替。”
“忘月。”他眼中迸发出异样光彩,似在安慰我,又像是在安慰自己:“回去养好身子,相信我,你不会有事的。”
“嗯。”
在他的承诺中,我带着满腹思疑,进入了梦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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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亡命江湖路(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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