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天海镜(九)

晚间,何程和叶芳归家才知道白天发生了这样凶险的事,不由一阵后怕。村里人都习惯对这些事缄默不言,就怕闹得兴师动众,届时妖道干脆烦得一锅端了。

因此,同乡的下了田、亦或是外出做买卖的,都不曾有人专程和他们通风报信。不回家是不清楚的。

是以总有入了夜才晓得丫头小子没了的,立时面如土色,哀嚎不绝。然而哭过也就罢了,日子总还要过下去的。他们总不能拿着柴刀找妖道拼命,这与送死何异?况且他们连杀人的在哪都寻不到。

这回还算运气好,村里几个半大孩子,除了老何家的大丫,还有两三个岁数小的被带到田里照应着,侥幸躲过一劫。

村里大多是普通人,也没这闲钱和功夫专门去县城测灵根。一般有灵根的能互相感应到对方周身的灵气,因此多是大的孩子指出来小的有灵根,小的家里就会尤其防备些。

譬如今儿个,叶秀才家的小子供出来好几个他知道有灵根的,若不是仙人赶来了,怕是白天留在村里的死得一个不剩。

那些被牵累骨肉分离的,尤其做娘的,哭到后来只是在干嚎,眼泪都干了。倘若不是叶秀才平日里在村里攒的好名声,加上叶谦自个儿也死了,这些人都是要去打去闹的。

当然也有人气不过,已经坐在叶秀才门口大骂起叶谦这个杀千刀的来了。其余人自然是拦着,无奈叶秀才自己也由着他们,人像老了几十岁。

周南絮一个人偷偷躲在人群里看,何晟本来要陪她的,却被叶芳死活拦下了。叶芳叮嘱她,人家刚没了骨肉,她运气大活得好好的,无论如何,去了总是勾着人家伤心,碍人家眼的。怕心眼小的还以为他们在炫耀自家命大。

周南絮远远和叶秀才对视了一眼,他似乎很想扯出一副笑容同她打个招呼,又实在勉强不来,只好微不可见地点头示意。

周南絮忽然很难过。耳边是哭骂声,劝慰声,还有有灵根的小孩子爹娘的忧愁的叹息。

原来热热闹闹的村子一下子就如同蒙上了阴影。但是周南絮知道,这层阴影不会随着时间变久而逐渐消淡,时间只会让它暂且藏在记忆一隅,然后越藏越深。

一日有修士掠夺灵根,一日这村子就不得宁静安稳。

她还无法确定幻境中的这村子是否真存在过,可同它相像的村子在修仙界无疑大大小小百十来个都不止。如此惨剧,每日都有不少起。

她听着身侧那个小孩的爹娘已经商议着要趁早送娃娃去剔了灵根,他们甚至不指望那些宗门世家愿意庇佑他们。

这世道,有时穷苦的凡人竟比低微的修士更好活些。连妖道贼人都瞧不上成日里只顾着埋头种田的庄稼人。一没灵根,二没钱财,两个衣兜扯出来比脸都干净。

周南絮慢慢地望着天上银色的月亮,往回走,一步比一步走得沉重。这月亮竟也像村里的人一样,弯弯瘦瘦,被日子压垮了佝偻着勒出脊骨的背。

回了家,叶芳看她心神不宁的样子,心疼得不得了,嘴里却怪她不听人劝,硬是要凑这个热闹,这下可好,吓得魂不守舍了。她丢下抹布,擦净了手上的水,搂住她,摸着她额头念念叨叨,同何程嚷嚷着要他备一碗清水。二丫给唬着了,得叫个魂。

周南絮向来性子很要强,但接连两次幻境的结局都很惨淡,使得她后知后觉感受到心里长久以来积压的痛苦。她深深埋进叶芳怀中,叶芳身上有草木灰的味道,还有酷暑蒸腾的一点汗味,可她却觉得很安稳,就像曾经她母亲抱着她。

虽然她母亲周蕖已经死了。

可她忽然又有点高兴,她见到了孩童时的周蕖。周蕖比她想象的要活泼很多,言笑间像山间一种生命力极其旺盛、有韧劲儿的植物,有股勇往直前的蛮气。

她又在这里得了一对淳朴憨厚的爹娘,还有一个很爱她的姐姐。虽说并未相处很久,可倘若她是何淼,而非周南絮的话,她想她也许会和何晟一样,心甘情愿守着这个小村子,管劳什子修仙。

然而,无论是月容或是何晟,包括以后的周蕖,结局都算不得好,甚至是糟糕的。她们只是纷乱中被波及的草木,静静地生长,又悄无声息地枯萎。有无灵根,对于她们而言,都成了负罪。

周南絮深呼吸一口气,强行绽开一个笑容。她滑溜得如泥鳅避开了叶芳点着水要给她抹额头的指尖,不顾她又气又笑地在后头叫唤,一溜烟窜进里屋找到何晟。

她像个炮仗一头栽到何晟身上,大呼:“姐姐,姐姐!我想明白了,你去罢,你不想要灵根就不要,以后有我呢。”

何晟哭笑不得,打趣她好端端变了个性子,终于不整天老成得像上了年纪的。

周南絮只是眨了眨眼睛,不吱声。

翌日,大清早的,周南絮就跟着何晟来了叶家。

叶秀才替她们用玉环给三清观递了消息,马上三清观的人就要来接她。剔灵根说到底还是剔的一截附骨,人少了一截骨头,总归是要好好将养着的。故而,一般是宗门世家的人接了去剔骨,养好了再给送回来。

何晟赶时间还在嘱咐她要听话,平日里爹娘干活辛苦要晓得搭把手,不能再耍小性。何晟这一去没个十天半个月回不来,因此总有叮嘱不完的话要讲。

然而三清观的人很快就来了,这回只来了一个上次的娃娃脸小道士,他并不摆谱,反倒十分谦逊羞涩。何晟又要为前日的事道谢,他慌乱地连连跟着弯腰回礼,手都不知道往哪放。大家笑了一回,关系亲近很多,何晟便离去了。

叶秀才见周南絮转身,向她摆摆手,请她喝茶。周南絮应了,正要往前走,却忽感天旋地转。她又要离开赶往下一个幻境了。然而这回她清醒的时间停留得久了一些,大概离回去不远了。

周南絮不甘心地由意识沉没,她还想等何晟回来再见一面的,可惜离别往往是突如而来的。

“有人吗?有人在这里吗?”

周南絮缓缓睁开眼,眼睛上方对着一片葱茏的树。阳光透过缝隙洒下,不太刺目。她撑着手边的巨石坐直,环顾四周,发现莫名的熟悉。但她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只好沿着稚嫩的呼喊声深一脚浅一脚走。

林子很深,但注意四周分布,大概不是山林。走到一半,她瞧见前方曲曲折折流着一道溪流。周南絮凑近对着清澈的水面张望,惊讶地发现自己变成了当初**岁的样貌。庆幸的是,此时的她虽也是个孩子,却有灵气傍身。

那个呼喊声越发近了,她也愈加警惕留心了。然而,她远远地打量时,不由一怔。

这是一个小男孩,穿着佩戴一望即知是些上等货。不过修仙界各种奇奇怪怪的阵法数不胜数,偶尔无意着了道,掉进阵法,误打误撞入了陌生的林子,其实十分常见。

真正令她惊讶的是那张面孔。尽管同后来成熟可靠的模样还有些差距,但这五官轮廓分明是怀微宫的那个季煊。

周南絮犹豫了一下,决定暂且装作不知。她捡了块碎石,不动声色击中他身侧的湖面。碎石像灵巧的小雀于湖面跳跃。

小孩顿时一惊,吓得也不蹲在地上抱膝了,慌乱地在原地打转。

周南絮见他吓得狠了,竟然没注意到自己,只好主动出声:“是我。”

“你、你是谁?”他眼见是个年岁相近的小女孩,不由放松许多,但记起很多鬼怪传闻,难免又有些戒备。

周南絮不答反问:“你又是谁?”

他吞吞吐吐,瞧她似乎失了耐心打算走了,怕又被独自丢下,急急忙忙应声道:“季煊,我叫季煊。你是、是剑宗的吗?”

周南絮顿住了,印象中季煊确实有提过他们从前在剑宗见过,莫非就是如今这个时候?她再度细细辨认了四周,这回她认出来自己身处何处了。

她沉吟片刻,话只说一半:“周南絮。”

她离得远,声音也不曾像他那样有意放大,季煊自然听不大清,依稀只知道姓周。他不好意思再问,怕惹了她不快,又见她未曾否认自己的问题,便默认她是太虚剑宗的人。

季煊白嫩的脸蛋,清亮的一双眼睛,是十分讨大人喜欢的长相。他小跑着追上周南絮的脚步,声音还有些脆:“周师姐,你也掉进幻境了吗?”

周南絮不敢细看,素来温文尔雅的同窗成了个小孩子,还叫自己师姐,她总觉得奇奇怪怪。她回避他的目光,铆着劲儿往前走:“不是师姐,也不是幻境。”

季煊“啊”了一声,不明白她的意思。

周南絮不得不耐心同他解释:“我是师妹,另外这只是剑宗后山脚下的一处普通林子,并非什么幻境。”

季煊结结巴巴:“啊,师、师妹,可我明明就是参加的幻境历练啊。”

周南絮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过去带崔晚折的日子:“剑宗的幻境入口同这里离得很近,林子附近又有雾瘴,你恐怕走错路了。”

季煊羞愧得满脸通红,乖巧地跟在她身后。他忽然又想到什么:“师妹,你怎么在这?你也走错路了?”问完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傻子,师妹既然对这片了如指掌,又岂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周南絮并未注意他扭捏着期期艾艾的模样,随口敷衍:“我来散心。”

季煊惊讶地看她,他还要再聊下去,却已经走出林子了。周南絮瞧见前方守着的一个温柔美丽的面孔,不觉加快脚步,一下将季煊甩在身后,投入她怀抱:“母亲。”

周蕖如秋水般的眼眸弯起,常常笼罩着一层淡淡忧愁的面容像清寂的水仙。

季煊愣愣地注视着两人相携着走远,手伸了一半又折返,喃喃自语:“师妹,我还没听清你名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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