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在绿泽公园的一角。

拣了处背人的地方，陈雨彻拢了拢大衣，在一个瞧着很安全的石凳上坐下。

打开烟盒，里面剩下最后一根烟。

赶巧，公园外头有家便利店，待会出门顺便买包补缺。

边做如是想，她的左手伸在兜里掏了半天。

愣是没摸到那硬硬的方方的长方体物件。

出师未捷身先死。

自己昨晚换了衣服，好像没把打火机捎上。

她皱了皱眉头。

没好气的想要把快含化的烟嘴吐出来。

没待下一步行动。

面前晃来了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男人。

还没看清那人容貌。

一股尼古丁味顺着嗅觉便窜进来。

下意识地想去借火。

她先听到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雨彻。”

“啊哈，宋老师，您也在这啊。”

这也太巧了。

陈雨彻一阵瞳孔地震。

紧接着颤动传到意识里。

她怀疑早上日历上说的不宜出门有几分真东西。

似乎觉着叼着烟说话不太礼貌。

陈雨彻手比脑子快。

在回话前先有一步动作，把烟拿下来。

“别藏了，我看见了。”

那人的话语压重了几分，眼神里却含着笑意，瞧不出愠怒。

察言观色，陈雨彻稍稍宽心，答话声音柔柔的，听着就让人舒服。

“想着周末不上课，来散散心。”

“嗯。”

那个被称作是宋老师的人哼了一声。

他叫宋东。

是陈雨却这一波人的带教师父。

资深老教师的类型。

诸如宽严相济，不苟言笑，德高望重这类标准的形容老教师的词都可以用在他身上。

“老师也来这逛逛？”

“家住附近。”

他对着远处的一栋楼房虚指了指。

“你们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怎么也有烦心事啊。”

“没事抽着玩，老师。”

“平时在学校看着你乖乖的，也这么有……个性。”

前半句带了几分鞭笞叱咄的口气。

像是意识到眼前人虽是实习老师，也毕竟算作自己的半个同事。

宋东语锋一转，想出了一个很合适的形容词。

你自己不也在抽烟。

陈雨彻腹诽。

已经大四了，来一中实习就一个学期，她犯不上这个时候顶撞前辈，自讨苦吃。

“平时工作，我可不敢带烟，老师。”

陈雨彻开着玩笑接过去。

看见宋东灭了烟嘴。

忙掏出烟盒，想给他拿两根出来。

后知后觉发现。

她好像没多少发挥的余地。

那句话叫什么来着，弹尽粮绝。

哪有敬烟敬一根的。

还是她叼在嘴里吃过的。

她尴尬笑笑。

宋东倒是不在意。

“雨彻今年多大啦。”

“21岁，老师。”

“你的工作做的倒是好，不敷衍。不像你那个同学，叫赵璇那个。”

“她在考研，可能有些事情顾不上。”

事关室友，雨彻多嘴解释了一句。

宋东没在那个话题上纠结多久。

“你以后什么打算。”

“我想工作，老师。”

“留在陵城吗？”

“我是羡城人。有点想回家。”

“那确实很远。”

宋东极为认可点点头。“那你和小燕以后？”

雨彻面色一滞。

看她脸上不太好看。宋东虚点了点她。扬起巴掌作势要吓唬。手滑下来，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陵城一中。

堪称本市什么都要争第一的学校。

名字要叫一，学生模考的平均分要最高的，校服颜色最艳丽的（虽然大黑大紫美观度难评），班分的最多的，班级人数最多的，校规最多的……

甚至连日常巡逻的主任都要来上几屉。

她有幸参加过几次教师大会。

那乌泱泱的规模，堪称独步。

待有人向她介绍完赵钱孙李老师。

她怀疑下一秒遇到的周吴郑王老师也不胜枚举列了满堂。

过度交流，大脑吃痛。

她索性遁在带教师父身后，尽可能躲个逍遥。

有道是，卧龙处必有凤雏。

能吸来她的学生必然满堂卧龙。

事情还要从实习第一天说起。

“大家好，我叫陈雨彻。是D师大汉语言师范专业的学生，今年大四，很荣幸能和大家一起度过这个学期。”

陈雨却说罢，在讲台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这姐是真有气质。”

胡向隅在下面偷偷踢了踢同桌一角，挤眉弄眼。

“咱隅哥难得夸人。”

班长贺姚坐在斜角，听到两人对话，来了兴致。

那男生见贺姚看过来。

又问。“姚姚，你就说这姐行不行。”

“行。”贺姚一锤定音。

“书书呢？”

“喜欢人家还不听课，假粉丝。”王舒捂着嘴，此地无银三百两回了胡向隅的问话。

“书书包喜欢这种的，文艺女类型。”

“你怎么知道雨彻姐文艺？”

“你看这名字，这打扮，这造型，多有气质。”

“徒观外表，没品味。”

“你才没品味。”

四人小组的争执声大了些。

再抬首时，刚好撞上陈雨彻提示的眼神。

这是她第一次认识他们。

那个扎着低马尾，五官圆圆的，笑起来眼睛眯眯的女生，是这个班的班长，早在上课之前就见过。

她的同桌看起来腼腆些，头发碎碎的，眼睛亮亮的，像个小月亮。

她顺着讲台上贴着的姓名册打量过去。

“王舒。”

心里默念。

她一愣神，在嘴里把名字也吐出来。

那个女孩抬头。

眼睛里的光一晕。溶化在她的眸子里。

王舒站起来。

“第一次见面，想认识一下你们。”

陈雨却对她笑笑，想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你选一个你熟悉的同学，用几句话描述她，介绍给老师听，再下一个同学以此类推好吗。”

“哦～”台下起哄开来。

听取蛙声一片。

这个班是高二，同学之间本就很熟。

平日里没什么乐子。今天陈雨却这个提议。无疑是水中投石。

“我要介绍我的同桌贺姚，是我们班的班长。”王舒顿了顿，“我想用同叔词介绍我和她的关系‘笑东邻女伴，采桑径里逢迎。疑怪昨宵春梦好，元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

一片鼓掌声。

陈雨彻也拍手。用眼神示意王舒坐下。

她身边的贺姚站起来。

似是刚刚那番话的缘故。

女生之间好归好。但当这样直白的溢美之词劈头盖脸当面说出时，也是动人羞煞。

那姑娘脸通红的。一会笑一会咬嘴。

发觉控制不住笑容，抿着的嘴又咧开来。

“同叔是谁。”

“不知道哈哈哈哈。”

后排有一对男生凑一起，发现怼不出正确答案。两人互相给了对方一拳。

“我要介绍我们班的学习委员。周行。学习很好，乐于助人。”

一个斯斯问问的男生站起来。

“我介绍我们班的体委，卢令。马作的卢飞快。”似是灵光一现。他学着王舒文邹邹来了一句。

卢令说话倒快，“我介绍我的好哥们，胡向隅。是我的飞快plus版。”

他还没来得及坐下，他的同桌嗖一下起来。

两人刚好坐在贺姚和王舒的后面。

一个皮肤白些，穿着白衬衫；另一个胡子硬的很，看起来不拘小节。

转了几转。班上同学都轮了个遍。

转眼这节课时间也不剩下多少。

师父让我和班里同学熟悉一下。感觉完成任务了。哦耶。陈雨却心里暗暗叫好。

她坐在讲台上，留出时间给大家自习。

“书书。”卢令踢了踢王舒的凳子。“下课去哪吃。”

“我选择困难症，问贺姚。”

“姚姚。”

卢令晃晃腿，转向攻击贺姚的板凳。

“大盘鸡面。”

“啊～太油了，我减肥。”卢令抗议。

“大哥，你都只有骨头了，你还减肥。”

贺姚把板凳往前搬了搬。表达对卢令言行的不满。

卢令用力把腿伸长了几寸。

“姚姚。”

没有得到回应。

“隅哥！”

“我打球去。”

他说着话，把校园卡拿给了卢令。

“帮我带个汉堡，不要酸黄瓜。或者带个饭团。”

“那我们仨一起吃吗？”

卢令问。

“还有嘉嘉。”

王舒又说话了。

她指了指坐在前面看的高嘉。

“好的。”卢令一口应下。

“饿死了饿死了。”

怕发出声音太大，卢令在距离地面几寸的地方虚空跺脚。

“卢令，你能不能别说话了，吵死了。”

不远处，一个板板正正的女生朝着四人看过去。

她叫严熙，应该是班上的……纪委。

陈雨却飞速搜寻关于她的记忆。

卢令一哂。

下课铃使所有人都如临大赦。

没有给陈雨彻留下发挥的机会。

人群作鸟兽散。

“彻姐，一起去吃饭吗？”

班上人一窝蜂跑的不剩几个，贺姚走上来叫住她。

她抬眼往下看。

讲台下，王舒对她压弯了酒窝笑。

卢令拽着书包带子，像是被什么绊住了脚。

还有一个女生，是叫……

看见陈雨彻盯着前面人使劲看。

贺姚道：“这是高嘉，老师。她的数学超级棒，堪称我们历史班的黑马。”

“好好。”

陈雨彻拍了拍高嘉的肩膀，作势留下来。

实习老师不负责主要授课，谈不上什么近之不逊，远之则怨。

况且自己也比她们大不了几岁。

面对贺姚的邀请，陈雨彻欣然答应。

“卢令，你收拾快一点。”

“来了来了。”

卢令站起来。

像一个白色的竹签从座位上跳出来。

“吃饭！”

他双手高举，做出胜利状，风风火火出了门。

陶主任带着燕璋，和雨彻打了个照面。

她突然有些后悔选了这条道。

离食堂就两丈远。

此时也是跑不掉的了。

“陶主任好。”

几个人异口同声。

“这也是实习老师，隔壁班的，姓燕。”

“燕老师好。”几个学生说。

“燕老师。”陈雨彻皮笑肉不笑。

“你好。”他对着陈雨彻点点头。

让你装上了。

陈雨彻面无表情，此时内心嘶吼，跑过千万匹马。

“雨彻和小燕认识吗？”

“不认识。”

“认识。”

两人异口同声。

互相对视了一眼。

“认识。”

“不认识。”

二人很有默契也很没有默契地同时改口。

“大一社团认识的，有过几面之交。”

陈雨彻不咸不淡说了个缘由。

“你们去吃饭？”

燕璋看着陈雨彻身边乌泱泱的学生，不动声色皱皱眉头。

其实燕璋昨天还跟室友聊到雨彻。

他在名单上看到雨彻的名字。

心一停。

燕璋说，祝雨彻顺利，但退一万步，他还是实在想象不出雨彻站在讲台上的样子。

他不理解雨彻的性情。

就如同雨彻不喜他的刻板。

燕璋没有删掉雨彻的微信，雨彻也一样。

倘若你细细点开燕璋的头像瞧。

就会发现他只有一个古井一般的头像和一片蓝天白云背景。

甚至连“朋友圈”全部是转发内容，不涉及一点个人生活。

有次深夜和室友手谈，雨彻就笑骂，说燕璋就像个老头子，无趣的很。

此时，此刻，她在心里又重复了一次那句话。

“我和主任去教师食堂。”燕璋道，“你……”

“我随便对付一点。”

双方都很委婉。

委婉地分道扬镳。

燕璋点点头。

待两人走远，学生又叽叽喳喳围上来。

“姐，你跟那老师是旧相识吗。”

王舒一句话问进核心。

“没有。”雨彻否认。

王舒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

“姐想吃什么？”学生的话题转移起来也快，贺姚的心思此刻被食物牵走大半。

“我没来过几次，看你们，我和你们一样吧。”

“姐是小蝴蝶人格吗？”

“如假包换。”

“我们书书也是。”卢令走在最后边，捅了捅王舒。

“舒舒？”雨彻挑眉。

“是书本的书，这可是我们的大才女。体育课偷偷去图书馆看那些闲书，你说神不神奇？”卢令用了一个油滑的语气。

“书书喜欢什么类型的书？”

“文学类的。各种类型都有看。”

“那很好，有什么很喜欢的？”

“我喜欢古代的文学。诗词歌赋，都有意思。”

陈雨彻点点头。

“姐姐呢？”

“我？”雨彻回。

“我看的外国文学多。最喜欢莎士比亚和狄更斯。”

“哇，好高级。”

没怎么说话的高嘉发表了一句评论。

没一会荡到了食堂。

贺姚明显饿了，拿着卡轻车熟路找到套餐窗口，刷刷飞速打了三个菜，让阿姨添了一份米，端着掐尖的饭盒，选了一排的座位坐下。

他四人紧随其后。

“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不知怎的，贺姚突然想到这句话，一遍往嘴里塞肉，露出满足畅快的表情，一遍自得其乐。

雨彻和书书对视一眼。

一起笑着扒饭。

“别附庸风雅了姚，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怪吓人的。”

卢令吃了贺姚一记眼刀。

“大学有意思吗，彻姐。”

“有的。”

往事走马灯话过一遍。

雨彻给出了一个坚定的答案。

“我是一条天狗呀！

我把当代文学来吞了，

我把现代文学来吞了，

我把外国文学来吞了，

我把古代文学来吞了，

我把文学理论来吞了，

我便是我呀！

我的我要爆了！”

吃完饭已经十二点半了。

雨彻打开宿舍门。

没人出来。

但里面的人感应到她的到来，在阳台上深出一只脑袋对门口大嚷。

专业课学疯了。

雨彻见怪不怪。

“璇璇，今早的值班，你怎么不去？”

“凌晨六点！”

那人扑腾一下从阳台跳进屋子里，冲着换衣服的雨彻比了一个大大的“六”的手势。

她穿着一身黄色的奶龙睡衣，头发油油的，额头因为熬夜爆出了好几粒红痘。带着黑色的大框眼镜，里面一双眼睛无力又暗淡。

“这么早，我是神仙吗！学校不仁，以我为刍狗。嘤嘤嘤。”

她做了个夸张的欲哭的表情。

“你不能再考研了，感觉你要被吸干了。”雨彻笑。

赵璇没功夫理会她的打趣。因为她在雨彻的手里，看见了一个散发着香气的掉渣饼。

“哦，救天救地的司膳大人，你是给小的带回来救济粮了吗？”

赵璇碰过这个黄皮小包袱，眼睛里放光。

“我和学生吃完饭买的，学生说好吃，我加了里脊，烤肠，鸡蛋和培根金针菇。”

“谢谢好宝。多少钱，我转你。”

那声音被食物塞满了，满嘴含混不清。

“早上的值班你旷了怎么办。”

“偶尔旷个一两次，老宋应该不会太为难我吧。我不信学校不让我毕业。”

“好好好。”雨彻一时无言以对。

那头赵璇嚼饼的声音却听越香。

中午吃的咸，此时闻声，她倒有几分想喝奶茶。

把外卖点进学校这种事是明令禁止的。

自己的胆子不至于和赵璇一样大。

赵璇大啃了几口饼压住了饿意。

此时她又重新拿回文学史资料，放在膝盖上，一边不慌不忙的低头慢嚼，一边对着那些打印纸摇头晃脑。

“哼哼哼～～嗯哼嗯～～”

“吃饭也学习，这么卷。”雨彻扶额苦笑。

“关山难越。”赵璇把脖子往椅子一仰头。

“我刚刚看见燕璋了。”雨彻云淡风轻冒了一句。

“我靠，他也分来这实习？”赵璇一个坐起。

“听人说还是小组长。”

“幸亏我没学物理，分到他那，我估计一次课都逃不掉。”

“你也别逃了，后天去听宋老师的课，这个总不能不去吧。”

“放心，我有分寸。”赵璇挤挤眼。

“宋老师让我们帮他整理一个资料。”

“彻，你说，加入，我是说假如，我们忘了整理，会有什么后果？”

雨彻简直要被气笑了。

“璇子，我觉得，你到今天还没被劝退，真是一个奇迹。”

“这叫撑死胆大的。”

赵璇坐在位子上，勾了勾手指。

“那我晚上去弄吧。”

雨彻随手拆了一包芒果干。

“不允许。”赵璇把手里的掉渣饼包装捏的哗哗响。

“敷衍学校是一码事，但我可不占朋友便宜昂。”

她手一挥，玩了一个隔空抛物。

袋子像长了眼睛是的，不愿意进垃圾桶，不偏不倚顺着垃圾桶的边缘滑下去，滚了几滚。

“你把资料发我吧，我刚好学累了，干点别的。”赵璇说。

雨彻学着赵璇的模样扔了包装袋。

也没进去。

两人狂笑，跑过去重新捡起来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