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陈雨彻第一次来听宋东的课。
缺勤大王赵璇终于堪堪出席。
宋东虽然带的实习生有一大组。但是他的记性没有坏到那个程度。
经常看到的面相和不熟面孔的区别,就连潜意识都能帮他分的清。
所以在赵璇有气无力出现在陈雨彻身边时,宋东冷峻的脸又硬了几分。
雨彻看的心惊胆战。
那个始作俑者在一旁漫不经心打开了背单词软件。
“宋老师好像一直在看着你,你小心点。”雨彻用气声提醒。
“他忙着上课,才懒得管我们呢。”
“我感觉他有点发现你了。”
“没事,我用着平板,他也不知道我在干嘛。咱们坐最后一排,安全的很。”
赵璇不慎选错了一个单词,气的用笔戳了好几下屏幕。
“你的实习报告写了吧。”
“写了,昨天就交了。这种明面上的事情还要做一做的。”
雨彻不说话了。
静观其变吧。人家不一定刚好那么多事。
课上到一半,宋东布置了一个小组讨论任务。
学生们开始低声交谈,教室里响起一片嗡嗡声。
他走下讲台,慢慢踱步,赵璇见状,不动声色将界面切换到听课笔记的地方。
一步,两步,宋东的脚步在赵璇身边定住。
他敲了敲赵璇的平板。
赵璇不明所以,抬头看着他。
“你叫什么名字?”嘈杂的背景音里,宋东的声音不高,却听的真切。
赵璇从惺惺作态的模样中缓过神,抖了抖嘴唇,对上宋东审视的目光。
那眼神平静,却带着洞穿一切的压迫感。
赵璇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坐直了些。
“赵璇,旋转的旋加一个王字旁。”她回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赵老师,”宋东开口,用了敬称,却比直呼其名更让人压力倍增,“我好像没怎么见过你。”
他抱着手臂,站在二人课桌旁,没有离开的意思。
赵璇头皮发麻,硬着头皮解释:“宋老师,我前几天……身体不太舒服。”
“你请假了吗?”
一时无言以对。
宋东不说话,只是抱着手,目光沉静地打量着她,一片无声的沉默盖在地上。
在僵持的这几秒,赵璇恢复了一下自己的言行。
她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一双平静如水的眸子看向宋东。
宋东再次开口,语气加重了几分,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威压。
“实习不是儿戏。”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的平板,又转回她强作镇定的脸上。
“我不管你在大学里是什么状态,既然来到一中,站在这个岗位上,哪怕只是暂时的,你代表的也是教师的形象。你的每一个缺席,每一次敷衍,都是对你自己‘教师’这个身份的不尊重。”
宋东没有提高音量,不大的声音淹没在背景音里,仅他们三个人能听见。
落地有声。
陈雨彻屏住了呼吸。
不愧是逃课老油条,赵璇回应的游刃有余。
她迎上宋东的目光,语气却维持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与谦卑,甚至带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
“好的老师,我明白了。”
偏偏是这样的话,让人挑不出一点错来。
礼貌,却缺乏温度,更谈不上认错的态度。
它像一层薄冰,覆盖在深水之上。
宋东有多自信自己的教学经验,赵璇就有多自信自己的才华。
雨彻了解她,赵璇是规则之外的人。
此刻的到场,与其说是屈服于制度,不如说赵璇选择了一种避免更大麻烦的、暂时的策略性妥协。
宋东何等敏锐,立刻捕捉到了她平静外表下的那根反骨。
他深深地看了赵璇一眼,那眼神复杂,混合着威严、审视,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对于眼前人的考量。
宋东没再纠缠,转身稳步走向讲台,恢复了掌控全场的姿态,仿佛刚才那段插曲从未发生。
“好,时间到。哪个小组来分享一下你们的观点?”
课继续进行。
但陈雨彻知道,有些处境已经不一样了。
宋东记住了赵璇。
这就意味着,未来的实习路上,这位目光如炬的带教师父,必将是她需要小心周旋的最大变数。
突出变化就是,赵璇一节课选择性抬了几次头。
终于响了铃。
宋东干净利落地宣布下课,没有拖堂一秒,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
陈雨彻暗暗松了口气,合上记得密密麻麻的听课本。
正准备叫赵璇一起离开,却见宋东再一次明确目标的走过来。第六感告诉她们,这关不好过。
赵璇注意到他。此时还不忘嘴炮,她捂住嘴,飞快地小声说了一句,“很难缠了。”
情知是来找自己的麻烦。赵璇的动作也变的慢吞吞的。
“赵璇,”宋东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你的听课笔记,给我看一下。”
不是商量,是通知。
赵璇动作一顿,抬起头,她抿了抿唇,点点头。
已经是骑虎难下。
她背了一节课英语,此时哪里还能找出什么笔记。
她调出那个临时切换过来的、几乎空白的笔记页面,递了过去。
宋东接过平板,指尖在屏幕上滑动。
那上面除了开头草草写下的课题《论语》,以及上课年月日,下面只有寥寥几行字句,无甚条理,压根算不上笔记,再下面,就是大片刺眼的空白。
字还写的很凌乱。
赵璇有个怪异的功能。她认真时,可以把字写的如白云出岫,兴象玲珑。但如果是随便勾话的,亦可以和蟹脚相提并论。
通俗点说,就是好坏都有上限。
赵璇的原计划是找个机会集中填满它。如此,不失为上策。
只是没想到宋东能做到堵住她专门来检查这一步。
场面确实很尴尬。
赵璇虽然叛逆,但总是能利用制度的空隙游刃有余补上所有事情,因此很少被逮到过现行。
终于,宋东将平板递还给赵璇,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赵璇脸颊微微发热,她接过平板,手指收紧,静静等待后文。
“教学实习,观察和学习是第一步。如果你连最基本的‘看’和‘听’都做不到,我不认为你有能力进行下一步的实践。”
宋东继续说道,“落下的功课,该补上。”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今天放学后,你去一趟教研资料室,把缺的听课记录,按照规范格式,自行补回来。我会单独检查。”
“当然,如果你觉得任务太重,或者对我有什么不满,我可以考虑向学校申请,终止你的实习。”
这无疑是最后通牒。
“终止实习”四个字像一记重锤,两人丢都一惊,
这意味着她这个学期的实习学分将彻底泡汤,直接影响毕业。
延毕的含金量不须重述。
这意味着她就算有朝一日考上研究生也去不了。
她可以不在乎宋东的看法,可以我行我素,但她无法承担毕业受阻的后果。
严苛至此,闻所未闻。
大四上学期,是大家选择的关口。考研的考研,找工作的找工作。
往年也有惯例,要考研的同学,确实是学习任务紧,因此这种实习,只要最后的报告和笔记完满,都会得到一个不错的分数。赵璇偏爱古代文学,每天不知疲倦学到天白天黑,心心念念争取一个深造的机会。
愿从此辞赋锦绣,铺彩披文,任由她海阔天空。
无奈那宋扒皮,唱上了这一出。
压力和无力感混合着裹住赵璇。
“……我知道了,宋老师。”赵璇垂下眼睫,掩去眸底翻涌的情绪。
宋东似乎早就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不再多言,转而看向陈雨彻,语气缓和了些许:“陈雨彻,你的笔记记得很好。课后如果有不明白的地方,随时可以来问我。”
“谢谢宋老师。”陈雨彻连忙应道。
宋东点了点头,又意味深长地瞥了赵璇一眼,这才转身离开教室。
赵璇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她一般恼火到极端的时候会这样。
给人一种笑容的热烈能把对手烫死的感觉。
她将平板塞进包里,拉链拉得刺啦作响。
“太有水平了!”她笑着咬出一句话,“他分明就是故意的!杀鸡儆猴!”
陈雨彻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算了,人在屋檐下。而且……你之前确实没来……”
赵璇打开桌上的水杯,吨吨咽了几口,“考研时间多紧他不知道吗?他就是看不惯我这种不按他规矩来的人!”
事已至此,抱怨无用。
傍晚的校园,空气里氤氲着醇熟的青草香味。
夕阳变成橘红色。它抱住每一棵参天的树,在缝隙里投射出铜钱一样的阴影。
“艅艎何泛泛,空水共悠悠。
阴霞生远岫,阳景逐回流。
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此地动归念,长年悲倦游。”
诗词万千,赵璇偏爱不被格外看好的六朝金粉。
她喜其声色大开之境,旁的繁缛之习气,于她而言,终归瑕不掩瑜。
赵璇大一的时候是校园广播站的主播。
她的声音,极好听。绵软不失秀亮,清脆更兼柔和。
此时此景,二人兴致大发。
赵璇边走路边念诗,雨彻听着,醉人的阳光下,二人渐入佳境。
“你去哪儿?”雨彻发现赵璇要绕道别的地方,忍不住问道。
“图书馆。”赵璇头也不回,“趁现在脑子还清醒,赶紧背会儿书。晚上还得去给宋大人‘补作业’呢。”
“补作业”三个字被她咬得格外重,带着明显的嘲讽。
陈雨彻张了张嘴,想劝她先去吃饭,或者回宿舍休息一下,但看着赵璇那副“别惹我”的背影,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她是文人,她清高,她瘦骨嶙峋,她不食人间烟火。雨彻自嘲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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