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小狐狸借“玄黄”亮爪

辰时未至,天光初亮,薄雾如轻纱般笼罩着云州城。

顾清辞起身洗漱完毕,推开房门,便见一道清瘦的身影已然静立在学堂门外。

是萧烬。

他依旧穿着那身略显宽大的青布长衫,头发用一根最简单的木簪束起,洗去了血污与尘埃,露出了原本白皙的肤色。晨间的凉意让他鼻尖微微泛红,唇色也有些浅淡,但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迎着寒风努力生长的新竹。

听到开门声,他立刻转过身,对着顾清辞躬身行礼:“先生晨安。”

姿态恭敬,无可挑剔。

顾清辞目光掠过他略显单薄的衣衫,淡淡道:“起得倒早。伤未好全,不必如此拘礼,也无需在外等候。”

“学生习惯了早起,不敢耽误先生时辰。”萧烬直起身,眼神清亮,带着一种刻意表现出来的、对求学的热切期待。

顾清辞不再多言,推开学堂的门。萧烬跟在他身后,脚步放得轻缓,目光却迅速而仔细地扫过学堂内的陈设——整齐的桌椅,擦得锃亮的黑板,墙角书架上的书籍,以及前方那张属于先生的、略显古朴的书案。

一切都简洁而规整,透着一种属于教书人的严谨与肃穆。

“坐吧。”顾清辞指了指靠前的一张桌子,“水生还未到,你可先自行看看。”他随手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千字文》,递给萧烬。

萧烬双手接过,触手是粗糙的纸质,书页边缘有些微卷,显然并非新书。他翻开第一页,目光落在“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个字上,神情专注,仿佛在研读什么深奥的经典。

顾清辞走到书案后坐下,铺开纸张,开始研墨,准备今日的课业。他没有去看萧烬,却能感觉到那束落在书页上的目光,并非真正的沉浸,更像是一种审视和评估。

他在判断,判断这本书的价值,判断这个环境,判断他这个“先生”的深浅。

不多时,院门外传来了水生活泼的喊声和水生娘周娘子叮嘱的声音。水生像个小炮弹似的冲进学堂,看到已经坐着的萧烬,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嘴笑道:“木烬哥哥,你这么早啊!你身体好啦?”

萧烬抬起头,脸上露出温和而略显腼腆的笑容:“好些了。水生弟弟早。”

周娘子也跟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个油纸包,看到萧烬,关切地问:“小郎君脸色还是不太好,可别太劳神了。”又对顾清辞道,“先生,这是刚出锅的煎饼,您和小郎君垫垫肚子。”

顾清辞道了谢,周娘子又叮嘱了水生几句要听话用功,便匆匆离开了。

学堂里终于只剩下他们三人。

水生好奇地凑到萧烬旁边,看着他手里的《千字文》,惊讶道:“木烬哥哥,你在看这个啊?我娘说这个可难了!”

萧烬温和地解释:“是先生让我先看看。”

顾清辞敲了敲书案,示意安静。水生立刻吐了吐舌头,乖乖跑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好,腰板挺得直直的,一副认真听讲的模样。萧烬也合上书,端正坐姿,目光投向讲台。

晨光透过窗棂,在学堂内投下道道光柱,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飞舞。

顾清辞没有立刻开始讲授蒙学内容。他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两张年轻的面孔——一张是充满野性活力、对未知世界充满好奇的稚嫩脸庞;另一张则是刻意收敛了所有锋芒、努力扮演着恭顺好学生的、却难掩眼底深处那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复杂的少年。

“今日,是青云书院开课第一日。”顾清辞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两人耳中,“你们二人,年龄、经历、基础皆不相同。水生蒙昧初开,当以识字明理为先。木烬……”他顿了顿,看向萧烬,“你既说读过几年书,我便考考你。”

萧烬神色一凛,恭声道:“请先生出题。”

“不必紧张。”顾清辞语气依旧平淡,“《千字文》你既已翻开,便从‘天地玄黄’说起吧。你可知,这‘玄黄’二字,何解?”

这是一个基础却又不那么简单的问题。寻常蒙师或许只解释字面意思,但顾清辞想知道的,显然不止于此。

水生眨巴着眼睛,显然听不懂。

萧烬微微垂眸,似在思索,片刻后抬头,谨慎地回答:“《易·坤卦》有云:‘夫玄黄者,天地之杂也,天玄而地黄。’故‘玄’指高远深邃之天色,‘黄’指厚重博大之土地。此句开篇,意在言明宇宙之浩瀚与根基之重要。”他回答得中规中矩,引经据典,显示出确实受过不错的启蒙教育。

顾清辞不置可否,继续问道:“那么,依你之见,为何开篇不言其他,独言这‘天地’与‘玄黄’?”

这个问题,就更深了一层,带了些许义理的探究。

萧烬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些。他放在膝上的手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似乎在权衡该如何回答。是继续展现一个“读过几年书”的流落少年应有的水平,还是……透露更多?

他抬眼,对上顾清辞那双平静无波、却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催促,没有审视,只有一种纯粹的等待,等待着他的答案。

一瞬间,萧烬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所有的伪装,在这双眼睛面前都无所遁形。

他深吸一口气,决定冒险一试。他需要展现一定的价值,才能让这位深不可测的先生,愿意在他身上投入更多的“教诲”。

“学生浅见,”萧烬的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些许,带着一种与他外表年龄不符的沉稳,“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开篇言天地,是定其格局,明其序位。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这‘玄黄’二字,或许不止是颜色,更是一种象征——天之道,刚健运行,深邃难测;地之道,柔顺承载,化生万物。为学之道,做人之理,或许皆蕴含于此‘玄黄’之中。需有仰望星空之志,亦需有脚踏实地之行。”

他说完,便垂下眼睫,不再看顾清辞,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紧,透露出内心的些许紧张。这番话,已经超出了普通蒙童,甚至一般读书子弟的理解范畴,带上了一些个人感悟与引申。

学堂内一片寂静。

水生听得云里雾里,张大了嘴巴。

顾清辞看着台下那个低着头的少年,指尖无意识地在书案上轻轻敲击了一下。

果然。

这番见解,虽还稚嫩,格局却已不小。尤其是最后那句“仰望星空之志,脚踏实地之行”,绝非一个寻常遭遇变故、只求“安身立命”的少年能脱口而出的。

他在试探自己。用这种方式,隐晦地展示他的不凡,同时也想看看自己这个“先生”,能否听懂,又会作何反应。

有趣。

顾清辞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旋即恢复平淡。

“见解独到。”他淡淡评价了一句,既没有表现出惊讶,也没有深入探讨,转而看向一脸茫然的水生,“水生,你可听懂了?”

水生使劲摇头:“先生,木烬哥哥说的啥呀?俺听不懂!”

顾清辞温和道:“无妨,你只需记住,‘天地玄黄’说的是天和地的颜色和道理便可。日后你自会明白。”

他不再看萧烬,开始正式为水生讲授《千字文》的前几句,从读音、字形到最浅显的字义,耐心细致,语速平缓。

萧烬安静地坐在一旁听着,目光落在顾清辞清隽的侧脸上,心底微微松了口气,却又涌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和更深的探究欲。

他听懂了。他一定听懂了。

但他没有追问,没有讶异,只是那样平淡地揭过,仿佛他刚才那番带着试探的言论,不过是学生一次普通的、稍显出格的回答。

这个男人,比他想象的还要深沉难测。

他就像这江南的春雨,看似温和,润物无声,实则绵密不透,让你摸不清底细,探不到边界。

接下来的时间,顾清辞主要教导水生,偶尔也会让萧烬认读一些更复杂的字,或者解释一些简单的典故。萧烬表现得十分配合,态度恭顺,回答问题时也刻意收敛了锋芒,更像一个基础尚可、但悟性一般的普通学生。

只是,在他低头默写顾清辞要求的生字时,那专注的侧影,那握着毛笔的、稳定而有力的手势,以及偶尔抬眼看向讲台上那个从容授课的身影时,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光芒。

那不是对知识的纯粹渴望,更像是一种棋逢对手的兴奋,一种发现猎物的专注,一种隐藏在温顺皮囊之下、蠢蠢欲动的……侵占欲。

顾清辞讲完一段落,让学生自行练习。他端起手边的茶杯,抿了一口已经微凉的茶水。

目光掠过台下。

水生抓耳挠腮,努力和笔画复杂的汉字搏斗。

而萧烬,则安静地坐在那里,背脊挺直,眉眼低垂,一副认真书写的模样。

阳光恰好落在他身上,将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淡淡的金边。

顾清辞清晰地记得,方才他阐述“玄黄”之义时,那双抬起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的神采。

那不是属于“木烬”的怯懦与茫然,那是属于“萧烬”的、试图冲破伪装、窥探世界、甚至……掌控什么的野心与光芒。

虽然只是一瞬,却灼热得惊人。

他垂下眼睑,遮住了眸中复杂的思绪。

这个学生,果然是个大麻烦。

但不知为何,看着那试图隐藏却终究泄露出来的“光”,顾清辞沉寂已久的心湖,竟也泛起了一丝极细微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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