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令三十一年冬。
雪已下了三日,夜色浓稠如墨,裴府的一处狭小的偏院,唯有一盏灯笼挂在檐下,颤颤悠悠了无生气的一豆光。
“走走走,待在这里做什么,也不嫌屋子里的人晦气!”张婆子哗啦一声踩上枯枝,叉着腰,蛮横地赶走院落里玩毽子的小婢女。
院里的小婢女散去,狭小的院落堕入无边的寂静。最后一块炭火燃到了尽头,连劈里啪啦的火星声都消失不见。沈倾安体内的生机随着冷却的炭火一起衰败下去,四肢百骸渗入层层凉意。
门栓已被白蚁蛀空,如今摆在那儿,不过做个样子。事实上,平日里也没有人会来到她这个连下人院都不如的狭小院落。
张婆子端着一瓷碗的药推门进来,对着床上的沈倾安不屑地嗤了一声。
沈倾安穿着粗布衣裳,曾经如羊脂玉一般细若凝脂的肌肤早已被毁了个一干二净,乌黑油亮的发丝现今如同花甲老妪一般枯槁分叉,只有蝇虫愿意停在上面。所谓出水芙蓉华容婀娜倾国倾城,如今全成了笑话。
沈倾安努力仰起脸,将深凹的双眼竭力望向张婆子,干裂的嘴唇翕动着,抬起枯瘦的手,指尖微颤,指向张婆子,她庶妹沈幼莹的奶娘。
她望着张婆子,晶莹的泪水从眼眶里漫出来。
隔着几道墙的正厅,张灯结彩宾客满席,喧闹声盘旋在耳边。男人们的行酒令,小姐们的拍手娇笑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那是裴落在为沈幼莹庆生。
可谁还记得,今日也是她的生辰。
裴落唯一一次为她庆生是她刚嫁给他那一年。那时他送了她点胭斋的玉簪粉。玉簪粉由玉簪花蕊和西域传来的胡粉蒸制而成,并不名贵但可遇而不可求。她满心欢喜地用了,却起了一脸疹子,反引了裴落的嫌恶。自此,裴落便再也没送过他任何物什。
自小时候对裴落一见倾心,纵使裴落家世不如她,沈倾安也并不在意,反而主动向父母提出要嫁给裴落。她曾以为即便裴落不够爱她,至少也是有一丝温情的。可后来才知道,原来他求娶他不过是她相府嫡女的身份。而她的爱,在裴落看来,是多么不值得珍惜啊。
人人都道裴落是个大善人。便是对自己这样一个罪臣之女也留上最后一分体面。可沈倾安知道,裴落自诩高洁雅士,他留她一线生机,不过是嫌弄污了自己的手,怕败了自己的名声。
这一年来,他眼底的嫌恶自始至终都是明明白白的。
他在等她识相地自己死。
可她偏不如他的意。曾经的娇养的相府小姐,如今被关在这狭小院落里像乞丐似的一天被施舍一碗薄粥,竟硬生生挨了两年。
沈倾安苦笑出声,如今,到了结束的时候了。
月亮从云层里出来,将这一方狭小院落照得通明。
张婆子端着瓷碗走到床边,睥睨着奄奄一息的沈倾安:“姑娘身子爽利些了吗,老奴喂你喝药。”
药?搬到这院落两年她哪里喝过一碗药?
怕是沈幼莹等不住要毒死她了吧。
沈倾安强撑着身子坐起来,声音从嗓子眼里挤出来:“沈幼莹就这么等不及想坐上正头夫人的位置?”
张婆子冷笑一声:“这与你没有关系。“
沈倾安低垂着眼眸,惨笑道:“明明我什么都没做错。“
张婆子冷笑了一声,舀了一勺药送到沈倾安面前:“姑娘,别问这么多,该上路了。”
“不,不!凭什么!”木勺碰到沈倾安嘴唇的一瞬间,她不甘心地推开张婆子,却不知自己因为久病早已虚弱不堪。
张婆子在她的推力下纹丝不动,反而将她的双手钳住:“凭你是个野种孽障却挡了别人的路!”
沈倾安仿佛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眼尾翘起讥讽。
倘若夏送冰冬送衣给幼莹算是挡路,她的确挡了幼莹的路。
张婆子的声音形同鬼魅:“姑娘最好还是听话些,至少死的体面!”
她的下巴颏被张婆子的左手狠狠捏住,苦涩粘稠的药从她的嘴里强行灌进去,她呜咽着瞪大双眼,却没法阻挡苦药的吞咽。
不,不!
泪水模糊了视线,苦涩的药汁进入腹里,身体顿时如同火烧疼痛难耐,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将五脏六腑搅碎。
“总有一天你们要付出代价!”沈倾安大口喘息着,用尽最后的力气死死瞪向张婆子,那双美目此刻只剩下深深的愤恨。饶是知道沈倾安已是将死之人,张婆子仍是怵得往后退了几步。
刺骨的冷风从檐下吹过,连那一豆微微弱弱的灯火都彻底灭了。凄迷的月色覆上沈倾安苍白的面颊,仿佛在唱响最后的哀歌。
明艳的容颜,无尽的荣华,沈倾安在众人的艳羡中长大,从没经历一丝一毫的挫折。从小到大,只要是她想要的,纵是天下至宝,底下人也会争破头为她寻来。谁曾想到,这一切全都被一个出身低贱的庶女夺了去。
她待幼莹这般好,却喂不饱她的狼子野心!
沈倾安雾蒙蒙的眼睛渐渐变得无神,鲜血从剧痛的腹部涌了上来,喉咙被血腥味占据,沿着她的嘴角流下。她呻/吟着,大口大口急促地喘气。终于,连喘气声都细弱下去,沈倾安不甘地阖上了双眼。
所有的痛苦都消失了。沈倾安坠入巨大的混沌,她感到自己的身子变轻,魂魄从身子里剥离。而后,五感重新打开,一切都清晰起来。她仿佛飘在房子的上空,俯视着发生的一切。
她看见张婆子满意地看着沈倾安因为剧痛变形的脸,拿手指探了探她的鼻息,端着瓷碗大摇大摆地往门外走去。
是夜,裴府正厅张灯结彩,裴落和沈幼莹浓情蜜意仿佛一对壁人,而自己的尸首却孤独地躺在府里的另一角。
命运是如此的不公。她以一片赤诚待人,却如浮萍草芥,在春去秋来间成了他人的垫脚石。软弱使她落到这步田地。倘若有来生,她定不会相信沈幼莹的示弱,不会因对裴落的爱慕失了心智。
裴府外,骏马嘶鸣,沈倾安的瞳孔蓦然收缩。
一个身姿笔挺的锦衣男子翻身下马,不顾侍卫的阻拦,直闯大门。
陆渊戴着九梁朝冠,身着绣飞鱼服,当膝之处的膝襕横织四爪素云蟒,一品朝臣也无此般气派。朝冠本朝臣及有爵位者专属,盛太/祖曾专门下令禁宦官戴朝冠,如今却无人再提起此般旧论。纵使最迂腐的夫子,也只敢在无人处感慨一番风气大不如前。至于擅权二字,断是不敢言的。
他几经询问摸索跌跌撞撞地寻到沈倾安的小院,推门而入,却滞住了脚步。
他一步一步地走近床边,似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
他停在了沈倾安的尸首面前,身子一软,直直地跪在了床边:“安安,是谁如此待你,我定会让他偿命!”
他搂住了沈倾安瘦弱的身躯,手指轻柔地抚过她青白的面颊,停留在那双再也无法睁开的双眼上,仿佛在触碰最珍贵脆弱的琉璃。可惜,苍天薄待于他,珍宝失而复得,却再也不是完璧。
大约是情不自胜,明明是呼风唤雨权力顶峰上的人,此刻眼中却失了往日的锋芒,像个稚子一般枯坐在青石地面上。他怔怔地注视着虚空,仿佛在观看一场盛大而孤独的焰火。
他的手指穿过沈倾安枯槁的头发,俯下身来在她的额间落下轻轻一个吻,语气怜惜:“安安,莫怕。”
沈倾安想起了十四岁那年的上元灯节。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那个晚上,她同姊妹们不慎走失,险些被歹人调戏,一个温润如玉的公子护送她回家。
她那天同他说了很多,和姐妹们的趣事、她喜欢看的书、她喜欢裴落的事。
灯火相望,金鼓相闻。
他偏过头,对她露出一个千树万树梨花开的笑,在摇曳的烛火中蓦的醉人。
临走时,他送给她一把随身携带的折扇。扇上一幅白燕图,图中燕上柳叶飘洒,用粉分筋,柳干颤掣,笔势遒劲,看着似仿南唐后主李煜金错刀不破不立的极致笔法,倒和他人一般飘逸出尘、宁折不弯。他递过扇子向她嘱咐,以后若有事,可来寻他。
后来他才从姐姐口中知晓,此人便是权势滔天恶名远扬的东厂厂督。便是身为左相的父亲见他,都要客气三分。
然而,他的眉目是温润的,说话也是慢言细语,完全不是她所想象的穷凶极恶令人闻风丧胆的厂督模样。他将他的折扇尘封在箱底,当作普通的故人赠物。再后来,她纯粹真挚的少女时光宣告落幕,她忘了他,怀抱着自以为是能打动一切的爱嫁给裴落。
翰墨成灰,时光燃尽。魂魄消散之际,沈倾安的脑中只喃喃念着一个名字:陆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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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上柳叶飘洒,用粉分筋,柳干颤掣,看着似仿南唐后主李煜金错刀不破不立的极致笔法”,改编自《戒庵老人漫笔》中对明宣宗白燕图的描述,这里借给陆渊用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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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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