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倾安睁开眼睛的时候,躺在一张榉木双凤架子床上。天光大亮,一块姜黄色绢纱帐幔落入她的视野。她动了动手指关节,轻轻摩挲着盖在自己身上的四宝相花被,光滑缎面的触感不似有假。
她下意识以为自己没有死,可这具躯体全然不似自己身处裴府别院时那样虚弱不堪。她抬起手,露出被子的一截肌肤莹白细腻,并没有沈幼莹在她身上打下的累累鞭痕。
死前的回忆令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药汁带来的腹部的绞痛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情。她深吸一口气,将视线转到房间的构造上,顿时抑制不住心内的震撼。
床边的炭盆里烧的是上好的银丝炭而不是黑炭,枣根香几上的桐洒金花瓶中插着数枝新鲜的绿梅,萼绿花白、小枝青绿、含苞待放。
这是她的娘家!
可是,这怎么可能,沈倾安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一句话来。
不远处的四足香炉焚着清甜的龙脑香,而从那袅袅白烟中慢步走来的穿着绯色纻丝团衫的女子,正是她的长姐沈倾容。
沈倾容走到她的床边,含笑看着她:“我刚听你在梦里一直在喊‘陆渊,陆渊’的,昨日灯会被歹人吓坏了吧?”
昨日?灯会?歹人?
她想起什么似的抬头问道:“昨日是上元节?”
沈倾容讶异地看了她一眼:“当然。”
她回到了十四岁,这个时候,她还没有嫁给裴落,一切还有机会改变。
沈倾安顿时被巨大的欣喜淹没。泪水盈满了眼眶,她狠狠咬住下唇,抑制着浑身的颤抖,不管不顾地扑进了沈倾容怀里,开口时仍带着哭腔:“姐姐!”
沈倾容拿出绢帕给沈倾安擦眼泪,温声细语地哄道:“好啦,没事的,安安已经回府了,不会再有人欺负安安的。”
沈倾安把头埋在沈倾容怀里,呜咽着止不住泪水:“不,不是因为这个……只是见到姐姐,很开心。”
沈倾安神情恍惚,想起沈倾容后来的遭遇,泪水再次从眼眶中涌出来,淌了满脸。
她的母亲去世的早,整个府里待她最好的,便是这位长姐。
然而,她嫁给裴落的第二年,沈倾容就因为感染时疫过世,连带着她肚中七个月已成型的男胎。
她甚至没见到沈倾容最后一面,沈倾容就被抬进了棺椁,埋进了厚厚的黄土。
没料到竟有机会再见。
沈倾容摸了摸沈倾安的头发:”说什么傻话呢,姐姐一直都在。安安要起床了,今天裴公子要来下聘,我们得早些去正厅等着裴公子来。”
闻言,沈倾安停止了抽泣,头脑逐渐清明,霎时冷静下来。
既然重活一世,绝不会在相同的事情上跌第二回。想起裴落表里不一的嘴脸她便觉得恶心。如何再能嫁给他?不光不能嫁给他,还要让他付出代价!
沈倾安脱口而出:“我不嫁。”
沈倾容只当她同裴落闹别扭了:“你羞不羞,脾气这般大,嫁人这事如何能这般草率?这话我听听也便罢了,有本事你同父亲去讲。”
老太太整日吃斋念佛不管事,续弦的贾夫人巴不得倾安倾容两姐妹嫁得低些,真疼她的也就只有父亲。
沈倾安抿着唇,心中萌生了一个念头。
沈倾容从婢女云雀手里拿过一件水红窄袖褙子递给沈倾安:“你呀,等会儿万不能迟了,迟了让裴公子看笑话。 “
沈倾安坐在妆台前面,任云雀摆布。
云雀手段轻疾,拿了匀密的梳子蘸了发油给她篦头。象牙梳篦滑过漆黑发亮的青丝,先将头发篦得蓬松,而后向上梳理,不分发绺,也不旋转盘绞,只梳成未及笄女子的三小髻,用鎏金步摇作缀。
“安安真是愈发好看了。”沈倾容看着沈倾安感慨道。
女子的美约莫能分两种,一种是小家碧玉豆腐西施,另一种是由泼天富贵细细打磨而成的明艳。沈倾安属于后者。她肤若凝脂,眉若远黛,唇若点朱,剪水秋眸漾着潋滟的水光,黑白分明的瞳仁定定地看着铜镜。十四岁初长成的年纪,周身却透着不疾不徐的从容大气。
房间里的炭盆烧得热了些,沈倾安额间起了一层细密的薄汗,双颊仿佛抹了胭脂似的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便唤云雀支开柳叶阁窗,用雪巾替她拭汗。
窗外大雪初融,日头暖洋洋地亮满了人间。阶墀朗朗,老梅蹇蹇,巍峨长松虬枝似铁,横七八错地向四周舒展开来,压在枝头的积雪颤巍巍地抖落,滚入在树下一个梳双髻身着淡青色长袖短衣的姑娘的兜帽,光看着就冷得刺骨。那姑娘却浑然未觉,仍站在树下放声大哭。
沈倾安抬眼,目光在触及到那姑娘的瞬间便认出了她,心内顿时大骇。她强行让自己保持镇定,可前世的种种都涌上心头。
而沈倾容如前世一般叹了一口气,对旁边的云雀说:“那是幼莹吧,外边冷,快把她唤进来。”
沈幼莹的母亲是府里最下等的柴火丫头,沈从之醉酒那天看走眼幸了她。柴火丫头诞下了沈幼莹。然而柴火丫头生得粗陋,年纪又大。再见了她,沈从之只觉得丢分,连妾都不愿为她抬。沈幼莹说是沈从之的女儿,却在下人堆里长大,吃穿用度却都跟下人一样。
沈幼莹衣衫单薄的头发枯黄、身板羸弱,浆洗得发白的衣衫打满了突兀的补丁,棉絮也不够厚,显然是众人都不要的次等货。沈幼莹睁着一双驯鹿般无辜的双眼,脚下的素色绣鞋淌着脏兮兮的雪水,一边走一边发着抖,在沈倾容的催促下瑟缩半天才进了门。
沈幼莹虽年幼,行礼时却是极恭敬、极虔诚的,仿佛将她们看作和自己性命一般重要的人。她先是膝盖着地,然后满是冻疮的红肿的手小心翼翼地贴在地上,再是整个身子伏下去,方才在沈倾安脚下规规矩矩地跪了下来。跪姿小心得有点滑稽,似是生怕弄脏了羊毛毯子。
沈倾安从前看她可怜,每月都给她送银子,无论如何,沈幼莹也不需衣着寒酸至此。怕是故意做此模样引得自己的同情吧。
倘若不是重活一世,沈倾安恐怕就要被她的表象骗了。
沈倾容扶起她:“傻妹妹,你见我们何必行如此大礼?”
沈幼莹眼眶通红:“幼莹是奴婢之女,不敢跟小姐们比。”
沈倾安问:“你方才哭什么”
沈幼莹的声音如风中柳絮一般绵软无力,犹豫半天才怯弱地说:“阿娘病重,大夫说要二十两银子。”
这事上一世也有发生。后来沈倾安方才知道,沈幼莹的阿娘并没有病,沈幼莹不过是拿二十两银子去置办胭脂新衣勾搭裴落。每一次沈幼莹主动替她与裴落送信,便是他俩私会之时。
便是因为自己一时的善心,沈倾安把自己的后半生赔了进去。
裴落不可靠,沈幼莹同样不可靠。
沈倾安勾了勾唇角,对旁边的云雀说:“拿荷包来。”
沈幼莹垂着头,仍做抽噎状。
沈倾安不急不缓地从绣着云露花草的荷包中拿出银子来,白瓷般光滑细腻的纤纤素手将银子一块一块搁在枣根香几上。沈倾安一边数银子一边淡淡地瞟了沈幼莹一眼,沈幼莹顿觉头顶有一股强烈的威慑压下。
不,这人明明是以单纯滥好人著称的沈倾安,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
“把银子拿好了。我知道你身世不幸,可我的钱也不是理应赠与你的。”沈倾安把银子递过去,葱玉般的手指划过沈幼莹的掌心,沈幼莹顿觉手心凉飕飕的。
沈幼莹隐约觉得沈倾安意有所指,可又不敢确定,只是低低道了一声是。照先前所想好捧着银子颤了半天,哽咽道:“谢谢姐姐,幼莹必当牛做马感谢姐姐的恩情。“
沈倾安抬眼,直言道:“我不必你当牛做马,只希望你能安分守己。”
沈幼莹只觉得她目光逼人,话有深意,眼带着泪花道:“幼莹不明白姐姐的意思,不知是否无意得罪了姐姐。”
沈倾安勾起一个光彩夺目的笑来,道了一句:“无事,不过是希望你脾性好些,将来姐姐帮你寻一个好夫家”
“幼莹谨记。”沈幼莹把二十两纹银装入自个儿的花草云纹钱袋,顿时松了一口气。
沈倾安也冲她笑了笑,笑容下却隐藏着杀意:“还有一事,花钱的时候小心些,别男人不要你,反把自己赔进去了。”
沈幼莹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她不知沈倾安是如何猜到她要这钱是想置办新衣裳勾引裴落的。
她跪下来,双臂筛糠似的抖着:“姐姐错怪幼莹了,幼莹怎敢?”
沈倾安把她扶起来,抚着她的背:“好妹妹,别动不动跪来跪去的。姐姐不过是提醒你一句,看你吓得这样。”
沈倾安面容温和,说话也淡淡的,不似作伪。
沈幼莹愣愣地点了点头。
云雀站在一旁听着沈倾安同沈幼莹的对话,只觉得自家姑娘和从前有些不太一样了。此刻的沈倾安如涅槃重生,浑身散发着从容与镇定,像花神节最为名贵傲人的牡丹。
沈幼莹走出屋子,刚刚天真无比的一张脸顿险毒辣。她想起屋内长在金玉绮罗之中首满金珠、体满縠罗的沈倾安,顿觉命运的不公。
同样是沈从之的女儿,凭什么沈倾安就含着金钥匙出生而自己这样低贱。一样十四岁花一般的年纪,自己活得跟阴沟里的老鼠一样。
什么好亲事,大约是想把她配给寒门书呆子吧。
她憎恨这被人踏在脚下受人摆布的日子。总有一天,她要改变这一切。
见沈幼莹离去,沈倾安回头对沈倾容笑了一笑:“姐姐,我身子有些不大爽快,可否吃了药再去正厅等下聘?”
支走沈倾容,沈倾安唤了声她的丫鬟碧湖:“你去盯着沈幼莹,她有什么动作,即刻回来禀我。”
而沈倾安自己,则独自坐在妆台前仿佛入定。
如今迫在眉睫的恶心事便是她与裴落的婚事。
沈倾安想了很多。关于沈幼莹、裴落以及陆渊的前尘往事蛮横地闯入她的脑海,那些曾经欺侮过她的,她一定要一分一毫地讨回来。这一生,断不能像上辈子一样草草收场。
陆渊。沈倾安默念着这个名字,想起了他闯入裴府时决绝的背影。
沈倾安打开了抽屉,取出一把绘着白燕图的折扇,那是上元节陆渊赠与她的。他告诉她,拿着扇子来寻他,他便会帮她。
她心头生起一丝暖意,然而,终究是把抽屉关上。
她叫来守在门口的云雀,从容地甩下令云雀心惊的:“我们去书房找父亲,我要退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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