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下聘的日子,满府都挂满了红灯笼。沈倾安站在沈从之所在的书房门口。隐隐听见里头的交流声。
问过门外婢女,说是厂督陆渊正与他商量朝廷要事,让沈倾安稍等一会儿。
沈倾安心内焦急,却不知要与何人说。
云雀道:“姑娘莫急。总会有办法的。“
此处离宴厅隔着不远,两人站在抄手走廊。因着重重叠叠蕉叶的遮掩,看得清宴厅,宴厅的人却很难注意到她们。
宴厅摆了酒席,来早的客人坐着天南海北的胡侃,全然没了平日里严肃的模样。
云雀为缓解她的不安,说着话吸引她的注意:“姑娘你看,这紫衣公子面如冠玉甚为潇洒,那青衣公子略胖了些倒是有福相,红衣公子姿容上佳,眉宇间的气质却猥琐。“
姑娘眼里的男人自然最先是从美和不美来分。云雀也不例外。她不似每年考校官员业绩的检察官,去想什么勤、德、能、绩,一律凭喜好讲话,反倒有几分姑娘家的简单纯粹。
“那一位,倒是今日所见最俊俏的。”云雀兴奋道。
沈倾安顺着云雀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真看见一位身着圆领襕衫的翩翩公子。道真有几分陌上人如玉的味道。
沈倾安点头:“的确不错,不过还是差了点风度。”沈倾安心上蓦的浮上陆渊,只觉眼前这位公子美则美矣,终究还是差了些气韵。
“姑娘标准倒是颇高,不知陆某能否入得了姑娘的眼”慵懒的声音划过耳畔,却并不轻佻。
沈倾安心头蓦然一跳,似被火焰燎过。
她回眸,正对上陆渊似笑非笑的面容。
他的笑,似孤山烟雨乍然放晴。那微微上挑的嘴角,连带着眉目也漾起笑意。陆渊的眉目生得极好,那种好,是那种拿工笔一分一分描出来的不多不少、恰到好处的精致,却与她见过的过分秀气的小宦官截然不同,让她联想到远不可及的天光云影,便是最名贵清冽的松萝茶同他相比也显得俗气。
一个名门贵女是不应站在暗处看男人的。沈倾安对着陆渊露出一个略显尴尬的笑来。
陆渊离她挨得这样近,甚至能看清她羽睫的每一次细微的颤动——她的每一丝不安都暴露在他面前。
她怎么忘了,东厂的人最会的便是这偷看的手段,连人家里今天同哪个姨娘睡都门儿清。她站这偷看,可不就像班门弄斧么。
半晌,沈倾安方想起行礼,退后一步对他福上一福:“大人安好。”
眼前的姑娘眉目如画,腰肢如嫩柳般纤细羸弱,踏上一步鎏金步摇微微作响,竟似凌波微漪。
陆渊咳了一声:“你不去前厅等着裴家下聘,来这边做甚么?”
沈倾安不好直说退婚,囫囵了一句:“我有事来寻父亲商量,既然大人已同父亲谈完,那倾安便先过去了。”
说完又后退了一步,对着陆渊福了一福。
陆渊站在远处,眉目落在阴影里,微眯了眼,眼底的情绪蓦然突变,泛上一丝失落。
他没有走向宴厅,而是折回书房,侧身听着里头的动静。
书房里,沈从之砸了景德镇的小坛盏,也不顾自己左相的身份,指着沈倾安的鼻子破口大骂:“我一向纵着你,从小到大,你要什么我不给你。我嫌裴落不过忠勤伯府庶子,你绝食三日,口口声声说非裴落不嫁,我方才应了。今日宾客大宴,你要退婚,我这老脸往哪搁!”
沈倾安跪了下来,坦然道:“父亲待我不薄,倾安无以为报,只是倾安终于识得裴落真面目,再也没法踏下这龙潭虎穴,求父亲成全。”
沈从之气得把镇纸往沈倾安脸上砸:“这事我没法答应。”
鲜血从沈倾安的额头上淌下来,她却浑然不觉:“那倾安只能剃头做姑子去了。”
“你……”沈从之指着沈倾安的手指颤个不停,“你威胁我!”
“倾安不过是恳求父亲答应。”沈倾安面色未变,对着沈从之磕了一个头,“还请父亲原谅倾安这一回。”
“不可能!”沈从之的声音陡然拔高。
“笃笃笃”清脆的三声,门被叩响。
沈从之双手撑着桌子,无力地说了一句“请进”。
进来的竟是陆渊。
沈倾安抑制着心内的不安,仍敛着衣裙跪在原地。
陆渊看着一地狼藉和沈倾安淌血的额头,眼中写满了讶异,似对前情一无所知:“既是大喜的日子,见血便失了和气。”
沈从之心道这大喜日子很快就要成为京中的笑话了。然而在外人面前毕竟无法表露。沈从之的脸色瞬间缓和下来,陪笑道:“陆大人说得对,小女顽劣,让大人见笑了。”
陆渊颔首,视线掠过沈倾安:“陆某似乎落了一副折扇在这,想问大人是否看见?”
沈从之有些糊涂,他记得陆渊并未拿着折扇进来。然而眼前的人是陆渊,纵是他指鹿为马,他也必须说这是匹千里良驹。
沈从之问:“不知大人的折扇是何模样,沈某好为大人寻。”
陆渊望向沈从之:“扇上一幅白燕图,用的是李后主金错刀的笔法。”
沈倾安脑袋嗡的一声,这不就是他送她的那副折扇吗,陆渊此言是什么意思?
沈从之更是茫然:“沈某并未看见大人所说的折扇。”
沈倾安试探道:“倾安似乎见过大人的折扇,却不知是不是大人所落下的。”
陆渊微笑着点头:“那便有劳姑娘带陆某去看看了。”
走出书房,两人立于芭蕉之下的抄手走廊。红灯笼挂满了远处的宴厅,这里倒是干净。高大的芭蕉将日光挡住了一大半,看什么都有点影影幢幢的。
陆渊没提折扇,反倒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递给沈倾安:“伤口处理干净后倒一点粉末敷上,不会留疤。“
沈倾安这才意识到自己额头的灼痛,伸手便想去摸。
陆渊忙抓住她的手:“别轻易去碰伤口。”
陆渊的手指带着凉意,倒衬得她的手格外温暖。被握住的手一路麻到心口,沈倾安抬眼,对上他清明的目光,讷讷地抽回手:“让大人见笑了。”
大盛尽管民风开放,但男女授受不亲之说仍是存在。
陆渊看着她的眉眼,为她的拘谨笑出声来:“太监不是真男人,宫里娘娘均是扶着太监走路,哪有姑娘这般害羞。”
沈倾安没入过宫,并不知宫里的娘娘是否如他所言都扶着太监走路。
陆渊一本正经:“宫里的美人都轻盈地能掌上起舞,因太瘦走不动道要人扶着方能走路。”
沈倾安啊了一声:“真的?”
陆渊扑哧一声,眉眼舒展开来,像是晚间清朗舒爽的天气:“假的。”
沈倾安的衣袍被风吹的飘起一角,隐约可闻一缕若有若无的龙脑香气,漫不经心地侵入鼻尖。陆渊的心绪也如衣袍般晃起来。
陆渊试探道:“我在门外略听了一耳朵,姑娘要同裴落退婚?“
沈倾安犹豫了一下,终是点点头。
陆渊笑了:“你同裴落青梅竹马,如何突然想要退婚。“
他见这女孩的第一面便对她生了好感,倘若不是灯会上沈倾安同他讲起裴落时的甜蜜以及自己的身份让他生了退却,他恐怕会决定坐实一下旁人污蔑他的某些词汇。
沈倾安嗟叹:“有些人表面好看,拆开金玉的面儿里头就是湿漉漉的烂棉花,裴落便是这样的人。如今倾安因见着一些事,算是明白了这一点。”
这话倒令他意外,昨儿个还同裴落青梅竹马,今儿个就烂棉花了?这转变,别说他,沈倾安肚子里的蛔虫都不会信!
陆渊沿着她的话好奇心被勾起来:“你说裴落是烂棉花,我在你眼里是什么?”
沈倾安想了一想:“大人是正人君子。”
陆渊想,这世上的人或对他谄媚逢迎,或骂他逆贼阉狗,倒真没听过正人君子这评价。由眼前这姑娘一本正经地说来,倒真是有趣至极。
陆渊道:“你若想退婚,我这倒有个法子。“
沈倾安欣然道:”还请大人指点。“
陆渊看着她的剪水秋眸,想伸手把沈倾安遮住眼帘的碎发撩到耳后,终究还是作罢,视线下移,落在她半张的檀口上:“令堂好面子众所周知,你在下聘当天宾客大宴之时说要退婚,且说令堂暴躁如雷万不肯答应。即便答应了,也是沈家脸上无光,将来你若想谈婚论嫁,人家就会拿这事做筏子。而裴落呢,因是个男人,一分损失没有。杀敌一千,自损一万,实在是不值当。“
沈倾安摇头:“可下了聘,这婚事算是定下了一半。长痛不如短痛,若此时不决断,将来更难退婚。“
陆渊扬眉:“姑娘若当真对裴落一分留恋没有,陆某倒有主意。“
沈倾安偏头琢磨了一下:“大人是要罗织罪名把他关进东厂吗?”
陆渊拿手指敲了一敲他的脑门,笑道:“你想什么呢?陆某虽不是什么好人,但也知在其位谋其政。姑娘此言,太过儿戏。”
沈倾安讷讷地说不出话来。背着光,只觉有一蓬火蹿上她的面颊。幸好芭蕉叶遮天蔽日,陆渊也看不见。
陆渊略顿了一下,面上波澜不惊:“陆某近日闲得很,正好帮姑娘查查裴落。至于是让他脸上无光还是名声扫地恨不得改名换姓,就要凭姑娘的意思了。”
陆渊的声音在脑海里晃着,沈倾安还没来得及作答,只看见碧湖从远处急急走过来。她想起刚让她跟紧沈幼莹,也不知道此时匆匆赶来,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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