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内空空荡荡。
郁桑睁开眼后,感受着阳光慢慢从耳后爬到眼睫。
来重新装修的工人早就开工了,惊天动地的电钻声未曾停歇。
郁桑没有管。
大约过了三个小时,这些人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房间里彻底陷入了安静。
没了那个仿生人的催促,时间得变化没那么明显。
没有人准时准点催促忍吃饭、洗漱、休息、喝水,郁桑获得了他一直想要的清静。
郁桑从未有过这样的清闲,事实上,他不仅感到不习惯,反而那股压在心头的隐隐不安感越发强烈。
那段消失的记忆、自己受伤的腿、彻底与外界断联、以及昨天的刺杀。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脱离了郁桑原本的人生轨迹。
雾里看花,看不分明。
有人要自己死,这是一定的事。
时间不多了,郁桑告诉自己。
算算时间,那仿生人应该已经抵达了研究院。
……
安卡故地重游,难免有些不安。
这是自己的出生地,他本不该有此所想。但是他不能像其他员工一样走正门,在侧边有个很小的通道,只一人高,仿生人们站在传送带上整整齐齐的被输送进去。
这一幕,使安卡想起自己被制造出来的那一幕,也是这样被机器输送出来。
这些仿生人脸上挂着一模一样的微笑,笑不及眼底,乍一看去叫人背后发毛。
安卡也在笑。
他知道从进入研究院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有人在盯着他们,他不能表现出丝毫得与众不同。
虽然没有人在说话,但实际上,仿生人之间的交谈十分激烈。
靠近的仿生人能通过相似电波,实现直接简单通讯,而仿生人内部自有一个独特的交流软件。
仿生人之间经常会交流彼此的特殊体验,扩充彼此的资料库。
一个人做过的事,分享给第二人,人人都分享,那体验便指数倍增长。
这也是他们学习能力的一部分。
安卡比他们等级都要高,因此他能直接破译,看到这些人的交流内容。
红衣服的女人现在是一名官员的管家,她将那位官员家中所有酒类的品种和口感分享了出来。
那位黄衣服的卷毛男是企业新贵的定制款,他说他日常的工作就是帮企业家喂养宠物,十几只猫、八条蛇、三只狐狸,还有一只家养虎,这样危险的工作换了活人,估计第二天就得上天堂。
大部分人都是最基础的仿生人,负责的也是城市基础的清扫或安保工作,他们的见闻无人在意,高级仿生人不会和那些明显假面的低级仿生人交换信息。
那卷毛男向安卡发起交流申请,安卡拒绝了。
他的工作内容是绝对的机密,不可能像这些人一样随意泄露出去。
而且,安卡觉得,他们不该用这样的方式交谈。正常人类会这样吗?
不会。
只有机器才能这样。
卷毛男也并未强求,他转而与红衣女继续交流。卷毛男是来定期检修的,因此他十分轻松,他最多待半天就能回去。
而红衣女却兴致不足。
她在前几日充电功能严重受损,每日都能源不足,反应力也大幅下降。她能够感知到这是自己的寿命将近。
她很有可能要被报废了。
作为一个工作了十三年的仿生人,这其实已经是十分长寿了。
研究院是联邦最大的科技集团卡厄斯赞助成立的,哪怕是军用的仿生人,其中都有卡厄斯集团的影子。
而作为商人,赚钱才是最要紧的。
仿生人迭代越慢,对他们来说才是越不佳的。
红衣女之后的仿生人寿命普遍只能达到七年。
安卡忽然一惊,他从未想过,从未想过自己的寿命。
即使他撑过了今日,那他之后也只能活七年?
卷毛男宽慰红衣女。
到时候她的主人会将她的记忆导入到下一具身体里,到时候她就会重生了。
两人在代码里呵呵笑着。
安卡陷入沉思。
如果自己的记忆延续到了下一具身体,那他还是自己吗?
对仿生人来说,这是升级,是应该恭喜的事。
可是升级不也是变成另一个人?
很快,传送带到了头,尽头是几十间屋子,仿生人们无论高矮胖瘦都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到对应的房间停下,推门进去。
这里很像是人类的医院。研究员们穿着白大褂,带着口罩,只是他们不需要准备消毒水和药物,甚至叫号系统都不必。
仿生人本身就是秩序的产物。
安卡路过一间又一间屋子,路过那些标着“五官”、“神经系统”、“外科”等等招牌,直接顺着指令走到了最里面的房间。
上面写着六个字。
“研究员办公室。”
安卡毫不犹豫地推门进去。
里面有十几个人,每个人人均三四台电脑,各种投影环绕在他们身边,每个人都在忙,因此只有离得近的人才会抬眼看一下安卡,每个人都没什么情绪,写满了漠然。
安卡直接走到底,敲了敲“乌医生办公室”的门。
“进。”
乌惕是个很讲究礼数的人。
他一个人一间办公室,可是里面的空间却比外面十几人都要大。
许许多多的仪器一字排开占满了绝大部分空间。
乌惕将转椅转过来,手里正在把玩一颗红色的眼珠子。
“坐。”
安卡十分自觉地准备拿起那些繁杂的连接线,准备将自己和检测仪器连接到一起。
乌惕却制止了他。
“不用,叫你回来只是例行公事,保卫局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安卡不解地停住了手。
乌惕却如同拉家常一样,跟安卡聊起了别的事。
“郁桑怎么样?昨天的袭击把他吓个半死了吧。”
安卡不卑不亢地回答:“郁桑上将的确受到了惊吓。”
乌惕愉悦地将手里的眼珠子投到那个装满各色假眼球的筐子里。
安卡看到一张和郁桑有七八分像的模型正在乌惕电脑上,见状他立刻将页面切走。
但安卡还是看得很清楚。
乌惕难不成想将郁桑作为仿生人的模板?
安卡没有问,乌惕也没有解释。
“遇袭的事保卫局压了下去,你们现在也只能待在原处。等我们手头工作差不多了。我就会安排你转移。”
安卡察觉到了最后一句。
“你”。
“我要转移?那……郁桑上将呢?”
乌惕看着安卡,只是一抽一抽地笑着。
“不必担心,他会有个好去处的。”
他从椅子那头绕了过来,走到安卡身边拍拍安卡的肩。
他站着却和安卡坐着差不多高,模样也算不上好看。若走出这扇大门,实在是让人难以相信,那么多好看的仿生人竟然出自他的手。
“放松一点,你以为我要销毁你?你是我最得意的作品,我怎么会可能这么浪费。”
安卡却并不轻松。他顺从地调整了一个看似随意的坐姿。
乌惕话锋一转,忽然对他道:“仿生人人权运动正在如火如荼的进行,你知道他们在号召什么吗?”
安卡自然知道,这样的新闻和维权文章满网都是,虽然明知道乌惕问的是什么意思。
但是安卡仍旧装糊涂,为他念了一篇今早的新闻报道。
“过去一周,蓝泪星、菲斯星、永昼星多地爆发游行活动,其背后似乎是同一个组织的操纵,甚至路易斯公子也参与其中,这是否暗示了元帅的……”
乌惕打断他。
“没错,人类在主张你们的权利,这项法案很快就会被送上国会,一旦正式签署,你就是和我们一样的公民了,孩子。你觉得这样如何?”
安卡对此并无感想,他似乎被禁锢住了,涉及到仿生人人权的部分,便如同涉入一片湍流黑海之中。
而乌惕目光炯炯,在等着安卡的答案。
安卡在那一刻忽然明白,这也是测试的一部分。
面对这样无法回答的问题,他决定遵从郁桑的建议,安卡没有表现出思考的痕迹,直截了当回答。
“仿生人会遵从人类的一切指令。”
乌惕的表情不变,他走到玻璃墙壁前,轻点了一下,玻璃那边从模糊变成透明。
他看着楼下的仿生人如同工蚁一样勤勤恳恳。
“你们想不想有主宰命运的机会。”
“想”字命中。
安卡道:“命运即人生轨迹,主流认为人的自由意志可以通过生命中每一个微小的选择,最终改变原来的轨迹。每个人从出生就开始做选择。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作为XAK36880101制造出的命运是服务人类,这是无法选择的。因此,仿生人没有命运。”
乌惕拍拍手,表示赞许。
“说得对,说得对啊!仿生人自己都明白的道理,怎么会有这么多无知的人在外闹事,有时候我真怀疑人类真能这么蠢吗?
如果你们算是人,有了人权。可是人类怎么能随意生产?可是人类怎么能被随意买卖?
那些蠢货信奉上帝,觉得是上帝安排了一切,创造了人。那研究仿生人的人是上帝吗?
你觉得我是你的上帝吗?”
乌惕越说越忘我,话到末尾,他激愤地拍了拍桌子。
安卡自始至终十分平和,虽然乌惕的这番话让他同样心潮澎湃。
但他知道,那是和对方截然不同的激动。
说实话,安卡绝对不会将眼前的人和上帝这样的词汇挂上钩。
多么自恋、多么虚幻。
安卡只能面无表情。
好在乌惕已经不需要他的回答,乌惕如同步入了一个专属于自己的舞台,他只需要听众,一个绝佳的聆听者、可靠的保密者。
乌惕最后阴冷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这个世界不需要这么多上帝,也不需要这么多蠢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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