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宙斯

安卡恢复了正常。

除去那双突兀的黑眸,郁桑几乎要看他顺眼了。

是的,几乎。

无论外界多么惊心动魄,进了这屋子后,就像进入静静漂流的一叶小舟,无比安心。

安卡挑选了一部电影,投影到了对面的空白墙面上,屋内灯光昏暗,郁桑坐在沙发上,身上裹着一张毯子,百无聊赖地看着。

郁桑不爱看这些文艺作品,事实上,他从没有完整看过一部爱情影片。

他喜欢强刺激性的、刀光剑影、生死攸关的。

即使是那样,他也甚少看电影。

虚幻的东西没有多大意思,再刺激也不可能刺激过他的真实生活。

但是在蜂巢的生活太过缓慢,犹如等待着沙漏慢慢漏尽,而另一端悬着的屠刀轰然坠地一样。

安卡介绍,这是最近最火的电影《恋久弥新》。

郁桑看着电影海报就知道,这的确是最近最热门的电影。

电影海报上,一个钢筋皮肤的仿生人牵着一个柔弱少女在大雨里翩翩起舞。

够老套够俗气。

电影剧情更是简单至极,电影聚焦于近百年前联邦刚成立时的蓝星:蓝星陷落,人类不得不离开家园,他们将所有健康的、未感染的人类转移,只留下机器人和病人。故事的女主苏苏为了照顾家人故意装病留下,面临食物断绝、怪物袭击的绝境,是机器人诺鸦保护了她,两人在绝境之中相识相爱相守直至……苏苏真的染病。

赚足观众眼泪,只要有一点点善心的人,都会夸一句,这是多么动人心弦、多么可歌可泣的爱情!

郁桑却全程不发一语,只是偶尔因为这冗长的剧情而轻轻皱眉。

安卡却似乎看入了迷,眼珠子一转不转。

郁桑看着荧幕光落在这机器人的脸上。

隔了几十公分,屏幕上的仿生人粗陋简单落后,而这几十年过去,仿生人那眸光里的闪烁已把活人复刻了十成十。

只是在郁桑看来,那袒露钢筋构造永远不会沉眠的仿人,比那些三头六臂畸形的怪物还要难看一些。

因此在看到男女主接吻的那一刻,他终于是忍不住,抱怨出了声。

“啧,胡扯。”

人类少女那样柔弱、那样娇憨、那样脆弱,她们正需要一个无所不能永远不死的仿生战士的保护!

绝大多数人都会这么想。

安卡听见声音,从浪漫悲歌中抽出注意力来。

“不好看吗?”

郁桑盯了安卡的脸半天,甚至他能看到对方脸上浅浅的泪痕。

他很困惑,不明白安卡有这种流泪的功能到底有何用。

“这种垃圾,原来是制造给机器看的。”

他忽然了然。

安卡不觉得冒犯。

“你觉得不好看吗?”

郁桑不愿重复自己刚说过的话,只是用十分不屑的表情回答。

他那样好看的脸做出如此倨傲的表情,是任何人都模仿不出来的。

安卡觉得他比电影主角还要美。

但是他自然不会说出口,他已经了解郁桑:若是让他知道自己将他与一个电影明星相提并论,他只会生气。

电影是造梦的,若能够实现大部分人心中的梦,那它就成功了。

安卡觉得自己如果能做梦,那他就会做这样的梦。

安卡慢慢看向屏幕里。

电影已近尾声,因为染病逐渐消瘦的女子躺在床上,茫然地念着爱人的名字。而她的爱人,一个本该无情冷酷的仿生人寻遍全城为她找药,等他好不容易找到一些止痛药回来时,却发现那张床被血染透。

苏苏决绝地用刀自尽,维护人类的尊严,坚决不让自己变异成畸形的怪物,保留自己在爱人心中的形象。

安卡又流下了眼泪,在那一刻,他似乎成了诺鸦。他闪过那天遇袭的一切,在他被强制关机的时候,他脑海里只有,绝不能让郁桑出事!他不能看着郁桑死在自己眼前,这种想法太过强烈,在自己失去行动力的那一刻,化作了最强有力的指令。

这也使得他最后靠自己重新掌握了身体的控制权。

他不敢想,如若他是诺鸦,该如何面对失去的痛苦。但他忽而又生出羡慕的情绪,这情绪应当是第一次产生,他细细品味着头脑的变化。

他羡慕诺鸦,因为苏苏爱他。因为屏幕外数千万人支持他们的爱情。

爱情。

又一个玄妙的词汇。

郁桑冷冷的嗓音再度传来,显得十分不解风情。

“蠢货。”

“谁?”

“里面有一个不蠢的吗?”郁桑道,他不耐烦,甚至有点如坐针毡。

“你为什么会觉得蠢呢?”

安卡真诚发问。

郁桑道:“首先,一个健康的脑子正常的人会放弃离开的机会吗?其次这里感染的人这么多,她没有任何能力,不就是等死吗?那结尾死了又有什么好替她难过。”

安卡认真替女主辩解。

“苏苏是为了她年迈体弱的外婆,她外婆瘫痪在床,一旦苏苏离开,便是必死的,她是因为亲情留下。其次她是个医生,她留下来医治了不少受伤的人,这就是她的能力,而结尾她的自杀是为了保全人类的尊严,是为了爱情,更是为了人类。”

郁桑理解不了任何一个选择自尽的人,更理解不了安卡口中的所谓亲情爱情,他相信逻辑。

可是机器人不是更应该相信逻辑吗,所谓尊严、爱情、亲情,他们见过、摸过吗?

郁桑的视线轻轻从安卡的脸上划过。

安卡神情堪称虔诚。

郁桑道:“那都是鬼扯。这电影可不是为了歌颂真爱。”

安卡很愿意听郁桑的见解。

“它完完全全扭曲了大污染事件。蓝星在那件事前人口有几十亿,联邦哪来那么多飞船?哪来那么多资金去安置难民?当年能离开的是少之又少,因此何谈主动留下。女主只能留下,这并非出于你所谓的孝道。”

郁桑所说的,与安卡在资料库里获取的信息、以及当年的所有报道都不一致。

而他们这番谈话,必定是不能让任何人听见的,这是违背联邦精神的。

安卡已经确认过了这屋内没有窃听,他也关闭了自己的所有记录。

“大污染留下的影响至今还在,它宣告了通过基因改造进化人类的美梦成了泡影,菲斯星还有那么多畸形的怪物,他们都没有死去呢。这部电影重新将那段历史添油加醋搬上荧幕,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安卡发现郁桑的嘴角轻轻牵起。

然后如同魔鬼一般吐露出两个字。

“仇恨。”

安卡深吸了一口气。

仇恨。

郁桑拍了拍仿生人的肩,又道:“只有内心充满真善美的,会觉得这部电影在歌颂真爱,希望联邦除了仿生人,还能拥有更多的天真。”

安卡哑口无言,郁桑看到的东西和大多数人都截然相反,可是却十分有道理。

仿生人自诩渊博,但是他们获取的知识,只是人类允许他们知晓的部分,甚至是他们允许公之于众的那部分。

安卡急切地希望与郁桑多多交谈。

于是他谈起了昨天研究员对他说的话。

他问郁桑:“据说仿生人人权运动在兴起,我将拥有和你平等的地位。”

郁桑并不意外。

“无稽之谈。”

郁桑的看法竟和乌惕一模一样。

但是郁桑可不会满口上帝啊命运的。

“为什么?”

“最简单的,这不划算。”郁桑答,“仿生人会被定价,会被定期报废,给商品以人权,会触动的利益,比所有人远想的要大得多。”

商品两字十分刺耳。

但是郁桑说出来十分坦然,他似乎是个从不花费多余精力掩饰自己的人。

也因此,直面郁桑锐利的见解,是每个故作体面的绅士避之不及的事。

安卡听着片尾曲已近尾声,原本那份莫名其妙升起的哀伤也被这番对话彻底消磨。

冰冷的现实刺穿这桩幻梦。

时间正好来到了七点三十分。

在下一部电影开始前的间隙,安卡给郁桑端来了温开水,还有特制的安神药。

郁桑今天一天都十分消停,除了言辞仍旧犀利以外,几乎对安卡没有任何明显的仇视和反抗。

这让安卡十分满意,想当初坐在一张沙发上看电影可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如若能一直这样……

安卡见郁桑安静服药,俯下身去接过他手里的杯子。

那一瞬间,两人贴得很近。

不再是方才各坐一端、如同隔着天堑一般。

安卡不知为何,十分自然地用指腹去抹掉郁桑唇边的水渍。

郁桑立即将眼珠子定在了他身上,那目光冷冷的。

“我不是苏苏,你也不是诺鸦。”

安卡立刻明白郁桑这句话的意思。

方才电影里也有这一幕,诺鸦为生病的苏苏喂药,苏苏失去力气,诺鸦也是这样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

郁桑如同遭受了奇耻大辱一般,一把打翻安卡手里没喝完的水杯,水溅在安卡的脸上,也溅在郁桑的毯子上。

以往这个时候,安卡会道歉,立即去换掉郁桑身披的毛毯。

可是这一次,安卡却没这么做。

郁桑看着安卡压得更近,他赶在郁桑反抗挣扎之前,压制住了郁桑的行动力。

他暗示意味极重地问了句。

“你的睡衣也湿了,主人,需要我帮你更换吗?”

郁桑在暴怒之前,先感到了错愕。

安卡的确不对劲,他可从来没有喊过什么主人之类的,也不会刻意压低嗓音,让声音显得更加沙哑。

这不是一个正常的仿生人该有的反应,该有的话语。

郁桑知道另一种群体才是这样。

它们群体众多,越是落后的地方就越是普遍,毕竟低级**的发泄是忘记现实的最佳办法。

但安卡是个高级仿生人,是联邦出品,怎么会安装这样肮脏的模块。

他看着神态迥然不同的安卡,忽而明白了一切。

他们怎么可能会让自己过得舒服,又怎么会轻易相信自己,这是上面特意给他送来的的侮辱。

他们的确做到了。

那种熟悉的恶心感卷土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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