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九年,大雪漫漫。
押送罪犯的车晃悠悠行在官道上,领路人昏昏欲睡,时不时醒来顺手抽一鞭子马屁股。
“大人,距离单城还有多远?”
隋月明艰难地抓紧栏杆,手心微微沁出的汗融化了一小片雪,强忍着慌乱探头朝骑马的官家问了一句。
眼看着这雪越下越大,方圆十里满是荒芜,只怕再往前走他们都得栽在这里。
她更加紧张,抬高声调又道:“大人,雪越下越大了,前面可能有危险。”
领头的老太监动作一顿,他勒住马回头飞快瞥了眼囚车里脸色惨白的女眷们。
反正这群女人被流放到单城那鸟不生蛋的鬼地方,左右也不过一个死字。老太监满不在乎地想。
毕竟当今圣上最恨贪污受贿之人,他头一天才斩杀了大批贪官以肃清政野,结果第二天隋家老爷收钱卖官的事就被捅上了朝堂。
那日皇帝发了好大的火,还没下朝,一纸抄家令就已送进隋府——男丁秋后问斩,女丁流放。
“您押送我们走一程,可别把自己的命也搭上!”
流人栽便栽了,但老太监并不想陪葬。
沉吟片刻,他止住前行的队伍:“就地扎营,等雪小了再走。”
听到这话隋月明长舒一口气,掐着掌心坐回了原处,她才发现白囚服竟被汗水沁湿了。
她刚坐下,一个发抖的小身板便贴了过来:“阿姐,我们要死了吗?”
“我听当差的侍卫说,父亲犯了死罪,而且从前流放到单城的罪民没一个活下来。”
隋月明将隋巧巧轻揽进怀里,摸了摸她滚烫的额头,安慰她:“不会的,巧巧别怕。”
但隋月明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毕竟十多天前,她还只是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弱鸡插画师。
谁知熬夜赶稿时昏死过去,再一睁眼就成了隋府嫡出的大女儿隋月明。
最初她疯狂想回去,投井跳湖自尽什么法子都试过了,但都没用。
等好不容易适应,隋月明安慰自己以后不必忧心温饱了。
结果!
朝廷风云变幻,十日内一切瞬息万变。
她还没来得及享福就从千金小姐沦落为了阶下囚。
隋月明想起隋府抄家时,便宜父亲隋岳平牵着她的手,颤声道:“月亮,爹没贪污,但事已至此,你们一定要保全好自己。”
下一秒,他的双眼陡然瞪大,瞬间扼声。
寒光闪过,锦衣卫首领拔刀从天而降,一剑从隋岳平的背脊喇到了脖颈。
血珠子洋洋洒洒喷了满地,隋岳平扑通倒地。
首领的靴子踩在他的背上,望着姐妹俩似笑非笑:“隋岳平,受贿卖官,其罪当诛。”
“……妻女等流放单城,永世不得入京。”
-
“阿姐,阿姐!”
隋巧巧推了推她的手臂,她朝铁栏外努了努嘴:“那是什么?”
那是一个小黑点,很快,黑点汇集成一长条黑线。
隋月明虚着眼睛仔细辨认了一下,突然变了脸色。
那不是什么黑线,而是狼群正从风雪中急速朝他们俯冲过来!
“啊!”“救命啊,有狼,有野狼!”“大人,大人快走!”
囚车上女人们看清后放声尖叫,哭着拥作一团。
狼群速度越来越快,头狼甚至冲上前对准老太监狠狠一口,咬下他半边胳膊。
“啊!”老太监惨叫着从马上摔了下来,很快被扑上来的狼群们分食。
饮了血的狼更加躁动,想要扑上来。
突然一道尖锐刺耳的哨声从风雪线的尽头传来,狼群瞬间止住动作。
它们弓下身子,缓慢将囚车围起来。
白雪茫茫中,隋月明看见一个人,若隐若现,看不清脸。
她下意识在脑海里描绘那人的模样。
一米五,身形瘦小,罗锅背,还是个跛子。应该还有吊梢眉,招风耳,大胡子。
狼群开始躁动,隋月明来不及补上更细节的面部,她抱住隋巧巧躲进囚车角落。
这时,透过漫天的大雪,阴沉嘶哑如同被磨砂纸刮过的声音传了过来:“留下钱和女人。”
“这,这人是谁?”有女人带着哭腔问。
驾车的士兵唾了一口:“土匪,平常靠哨子控制狼群抢劫。”
他有些心慌,低声喃喃道:“可他三日前才发作过一次,怎么这么快又……”
哨声再度响起时,士兵突然骂了句该死,然后狠狠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妈的,老子怕你,走!”
马儿受了惊,扬起蹄子冲进了狼群中。囚车被拽在身后,像流星锤似的左摇右摆掀翻不断扑上前的灰狼。
囚车里女人们像廉价货一样滚来滚去,狠狠砸在铁栏上,好几人不一会儿就没了声音。
隋月明见状单手抱起小孩,另一只手死死扣住铁栏杆。
好几次颠簸都让她差点被震飞。
“草!”隋月明艰难稳住身形,她知道再耗下去一定是死路一条。
这时,一颗扁了半边的脑袋骨碌滚在她的脚边,隋月明认出这人是三房所出的庶女。
那姑娘爱美,从前从爹那里得来根金簪,之后便走哪儿都带着。
没想到这次被贬流放,她还躲过嬷嬷的搜身,把这根金钗偷藏着带出京城,也不知什么时候又掏出来安在了头上。
只是如今她死不瞑目,双眼睁得大大的,脑袋最中央还深深扎进那根她曾爱不释手的金簪子。
隋月明叫着阿弥陀佛,闭着眼从她血肉中拔出锋利的金簪。
趁着马车甩尾时,她松手,惯性作用下被砸在靠近马的那一边铁栏上。
她强忍断骨剧痛,从铁栏杆里伸出手,用簪子对准连接马匹与囚车的绳子,狠狠一割。
咚!
马飞跃进狼群,很快,隋月明听到马儿的绝望哀鸣、士兵们的惨叫,还有令人惊骇的咀嚼骨头声。
而囚车被掀飞,猛拍在了雪柱上,铁栏杆受力变形,挤出了一个洞。
女人们哭嚎着从洞里争先恐后钻出去,隋月明被挤到最后,她大叫:“安静些。别把狼群引过来!”
但是没用。
人人都在哭喊,人人都在逃命。
血腥气越来越重,狼群留意到逃窜的人,慢慢朝她们逼近。
隋月明握紧金簪,死死盯着风雪中始终若影若现的罗锅背。
等那人举起哨子送到嘴边的那一刻,她转身拎起隋巧巧拔腿就跑。
跑!跑!跑!
氧气快速消耗,嘴里浮出血腥味,肺部像炸开般疼痛。
冷空气如刀割,可隋月明不敢停下。
隋巧巧在她怀里颤抖,她想过松手,但最后又兜着她向前不要命地跑。
可即使她已经使出全身力气,灰狼还是不费吹灰之力追到身后,一爪子把她拍在雪泥里。
灰狼的口水滴落,带着浓重的腐臭味,距离太近,隋月明甚至能看清它嘴里残留的血块。
要死了吗?
算了无所谓,本来就不想留在这个朝代,说不定,说不定被咬死了还能回去。
隋月明安慰自己,在狼张开血盆大口的瞬间猛地闭上了眼睛。
直到。
“唰!”
一根箭羽穿透灰狼背脊。
滴答、滴答。
灰狼的血混着人的血落在隋月明的脸上,模糊了她的眼睛。
尽管如此,她还是看清了被灰狼尖牙破开胸膛的隋巧巧。
“巧巧!”
“阿、阿姐,巧巧累了,不想跑了……”隋巧巧嗬嗬喘息着,“阿姐要、要活下去,救爹,救隋府。”
她的身子那么小,方才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量驱使她推开隋月明。
“巧巧,不要!”她颤抖着伸出手,抚摸上隋巧巧冰凉的脸。
这时,她的身后突然响起马蹄声。
“起来。”
隋月明在仓皇中回眸,和马背上的男人对视。
那是一双深邃的,看不清情绪的眼睛,无端让隋月明打了个寒颤。
“还能走吗?”段宵沉着嗓音,迅速翻身下马,黑袍掠过雪地,扫了一眼隋巧巧已经咽气的尸首。
他问了话却没有停留,径直上前从灰狼脑袋里拔出那根贯穿骨头的长箭。
“啧,死畜生。”段宵甩了甩弓箭上的血肉块,嫌恶地扔回箭筒,才又低头看向隋月明,“在这儿呆着。”
收好箭,段宵抬手比了个下压的动作,大群手持长矛的官兵从四面八方冲了出来。
他们朝狼群扑杀过去,人和畜生纠缠在一块。
很快,哨声急切地响起,处于弱势的狼群们毫不恋战,后撤迅速退进了雪色中。
“给我追。”
段宵见人跑了,脸色如墨般难看,他收弓上马,高举鞭子重重落下。
啪!
鞭子抽在了隋月明的手臂上,顿时皮开肉绽留下一道刺眼的血痕。
段宵下意识拧紧眉头,居高临下看向隋月明。
但隋月明已经感受不到疼了。
她仰着脸,神情恍惚,手却死死拽着马鞍:“您带上我吧。”
带她去找到那个罗锅背,然后。
然后,一命换一命。隋月明的手过于用力,隐隐泛白。
“带你去,然后呢,再去送死?”段宵垂眸,薄唇微翘,似乎带着若隐若现的讥诮,“松手。”
隋月明张了张嘴,急忙开口:“我能帮你找到那个人。”
“一个被流放的罪民,哪里来这么大的口气。”
他认出了隋月明一行人的身份,毫不留情点出她的处境。
面对段宵狐疑的打探,隋月明就着巧巧的血,在雪地上开始绘制刚才脑海里控狼人的模样。
很快,一个矮小的人形初现,除去大胡子遮掩的嘴,其余五官都无比清晰。
隋月明吞了吞口水,心跳如雷:“我自幼能看影画像,哪怕面部有损,只要看一眼就都能补全!”
她几乎是偏执地站在段宵身前。
“您带上我,会有用的。”
……
马蹄声没入雪地,逐渐淡去。
隋月明抱起隋巧巧,有些心灰意冷。
直到前方突然传来极轻极淡的一声:
“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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