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老人，一个很老很老，同样是饿得只剩下皮包骨的老人。那是在他们终于抵达他们的目的地，看到了那空荡荡的府衙之后。

他们咬了牙，本着烂命一条的想法，以及些许赎罪的心理。终是在几乎没有人烟的疫区里，搜寻活人的踪迹。

“能救一个就救一个吧。虽然是杯水车薪，做不了什么，但总比什么都不做的要强。”

他们是如此想的，同样是如此做的。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呢？

“亏了亏了，亏大发了！也不知道我们还有没有命回去，找那张老三算账！”

他身侧的不远处，三弟张宝发出抱怨。

其实不仅仅是张宝，他与张梁又何尝不是如此做想？只是若是如此回去，他也好，张梁与张宝也罢，俱是不甘心的。

不甘心于空跑这一遭。更不甘心于在他们分明是将自己的良心出卖，分明是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之后，仍旧是两手空空，没有任何收获。

甚至在他们回到巨鹿之后，还可能会面临将这桩差事给他们的张老三背后的贵人的清算。

所以他们在这无人的地界里搜寻，直至在一处破旧的茅草屋里，将那奄奄一息，尚且还活着的老人发现。

他们给了那老人水，食物。直至那老人恢复力气，同他们做出交流，给出答案。

老人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终是张了张口，说：

“走了，都走了。走得动的都走出去了，走不动的留下来......”

留下来怎样呢？

“病死，饿死。说是什么疫情，可是在疫情之前，便已经是旱灾，蝗灾，早便已经是民不聊生了。”

“官府的人说是要打胡人，要征兵。还有皇上要修园子，要服徭役，要加赋税。哎呀，大人物的事情，我们又知道些什么呢？”

“青壮被拉走了，家里的牛、羊同样是被拉走了。然后铜板、粮食、田地、房子......我当然是想跑，可是我又能跑到哪里去呢？咳咳......”

...... ......

老人口中吐露出来的事实，比他们想象中的更加严重。又或者说，他们本以为他们早已经足够了解这世界，足够了解他们所以为的、有关于这世界的黑暗。

可现实总是会将他们的观念刷新，叫他们失望。他张了张口，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可......

又能说些什么呢？

他看到了老人的生机，在一点点流失。听到了老人状似欣慰的开口，口中喃喃：

“死了，大家都死了。我苟延残喘了这么久，也要死了。死了好，死了好啊......”

死了，就不用在这人世里磋磨，因这世间的种种而痛苦。

他的目光之下，老人的手垂下。他们收敛了老人的尸体，在老人那简陋的住所中，找到了一本书。又或者说，一卷竹简。

竹简上写着的，是《太平经》三个篆字。

“大哥，这......”

张梁和张宝望向那被他们找出来的，叫他握在手中的竹简，一阵无措。

显然是不曾想到，他们在这看似贫穷、清苦的老人家中，居然会有这样的收获。

彼时的他们并不知晓，早在他们发现这书之前，这书便已经在很多人手中秘密流传。

只是在他将那书简翻开，在他和张梁等人沿着他们的来路走过。在那竹简里面的世界，同竹简外的现实生出割裂......

他只觉得自己整个人，似乎同样是被分成两半。

一半因现实而无力，因那些道路两旁的、死去的尸骨而悲怆。一半因书中的愿景而心生向往，因书里一切而如饥似渴，不断学习。

不，不仅仅是他，还有张梁、张宝，甚至是唐周。

他在无意识里，迈向了走向太平经里的世界的第一步。那么接下来该怎么走呢？他其实并不知晓。不过是本能的被那描绘了美好未来的经书吸引，本能地想要将那样的国度建立。

即使这一切对于彼时的他们而言，不免太过遥远，太过于不可能实现。可是在这样的一个世界里，一个对底层人而言，似乎不存在半点活路的世界里，人活着啊，总是太苦了。总归，是要寻求一点寄托的。

他们自然是不知晓什么大道理，更不知晓在他们之前，在那辉煌灿烂的，被成为百家争鸣的时代里。诸子百家的先贤们，曾经对那一切种种，都做出过怎样的探索、辩论和思想的碰撞。

他们虽然理念不同，所走的道路不同。可终究，是在为了过去、现在和未来，为了他们个人甚至是整个社会的运行，做出思考。

不，不仅仅是他们。还有那些生活在他们之前和之后的凡人们。那些圣贤、书生、贵族......

甚至是和他还有张梁、张宝，又或者那无名的老者一般。在这黑暗的世道里艰难求生，想要做出改变的凡人。

凡人啊。如他们这般，较之以道路上的杂草更加寻常，更加命贱的平民。又能给这个世道，带来什么样的改变呢？

彼时的他也好，张宝、张梁等人也罢。俱没有想到那许多许多，更没有想到，有时候知道得愈多对这世道认识得愈多。对他们而言，或许并不是一种幸运。而是一种痛苦。

一种你分明是知晓不对，知晓一定是有什么环节出了问题，却无力改善、无法改变的痛苦。

恰如同彼时的他们在那之后的时间里，在那疫区里走过。

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一个疫区到另一个疫区。明明最初始时，不是这样的。

至少不应该是这样的。

对张角，对张梁与张宝而言。他们原本想要的，不过是昧了良心挣上一笔黑心钱，过好他们兄弟自己的日子而已。

他们本没想过太多太多，更没有太多高尚的想法。

可是从他们收留那叫唐周的孩童开始，到他们遇见那不知名姓的、很快死去的老者。到他们从那近乎是荒无人烟的疫区里，救出一个又一个的幸存者......

他们的队伍在壮大。然而与之相对应的，却是他们的食物与药材在不断减少。

即使那些本该是由他们押送的物资，其实早在交到他们手上之前，便已经腐烂、变质。可是有，总归是要比没有更好的，不是吗？

即使那在真正的困难与他们后来的遭遇面前，仅仅只是个开始。但——

“大哥，我们......我们兄弟不如，不如便换一种活法吧！”

那是他们终于是从那疫区里走出，将那些被他们救下的幸存者们安置之后。他们兄弟三人带着被他们收留的唐周，回到了巨鹿。

好消息是那坑了他们张老三前些日子里，因为触怒了贵人，丢掉了性命。他们的归来如同一滴水落到池塘，并没有带起过多的涟漪。

坏消息是他们的那一趟出行，可谓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不仅没有取得他们想要的效果与报酬，更是将他们的家底都赔了进去。

当他们兄弟几人面对着那破败的，几乎已经不能住人没有落脚地的破屋时。他的身侧，张宝咬了牙，终是开口，对着他做出提议。

可是在这对普通人而言，算不得友好的世道里。如他们这般草芥，想要换一种活法，又如何容易？即使早在他们兄弟回到巨鹿之前，便已经对此做出了各种设想和争论。但......

他摇头又点头。终是在张梁与张宝期待的目光里，摸了摸唐周的头。开口，对他们道：

“既然如此，那便换一种活法吧。”

一种怎样的活法？他们开始造名、造势，用他们所听闻的，用他们在《太平经》里学到的各种方法和手段，编造出南华老仙，编造出他们的奇遇。编造出......

编造出什么呢？他们原本是以为，他们早便已经从地狱里走过。他们可以将一切的苦难视若无睹，去欺骗，去愚弄那些可以叫他们轻易糊弄的百姓的。

就如同此前的他们从张老三手中，接下那桩明知是昧良心的差事一般。他们天真的以为，他们所需要付出的，不过是他们的良心而已。

但良心啊，良心对于他们这些无权无势，没有显赫的门第的平民而言，却又偏偏是最宝贵、最不愿舍弃的东西。

所以他们兜兜转转，竟又是走上了那样一条“救人”、“治病”。给那些分明是活不下去的贫苦人，一点点希望的道路。

毕竟救人也好，治病也罢。他们又如何能够懂得真正的救人、治病的法门呢？又有谁较之以他们自己更加清楚，南华老仙也好，得传仙法也罢。不过是他们将世人欺骗的谎言？

不，他还是懂的，还是懂那么一点点的。毕竟他年少时，是真的在药堂里当过那么一段时间的学徒，学过那么一点粗浅的医药知识。可......

对于没有太多钱财，没有太多药材，没有太多声望的他们而言。更多的时候，他们所能做的，不过是糊弄而已。

糊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