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三国篇·番外[番外]

“我又怎么不知晓,那几人是在招摇撞骗,是在糊弄于我呢?”

他的脚步在那破旧的小院里停下,他下意识的将呼吸放轻。他挥手,止住了他的身后,张梁与张宝想要去理论的动作。他如同是做贼一般,一点点的向着那关上的、并不严密的门扉接近。

他看到了那被他“救治”过的老者开口,用分明是嘶哑的、艰难的话语对其儿子道:

“我的病我知晓,活不了多久了。便是活着,也不过是在混日子,费铜板,耗时间而已。这病,治不好,治不了的。”

怎么会,又怎么可能?房门外,张角张了张口,想要发出声音,做出否定。然而那木板搭就的床榻上,老者接下来的一句话语,却如同是巨大的钉子一般,生生将他钉死在了原地。

他看到了那老者拉了其儿子的手,开口道:

“就这样吧。我们这些草民的命,又值什么,又有什么可骗的呢?活着啊,活着便已经用尽所有了。”

老者絮絮叨叨,那一瞬间里,好似回到了过往。又好似陷入到了梦魇。

“我年轻时,还不是这样的。还没有那么多的赋税,徭役。像我这样的,身体算不得高大的,还不用去服兵役,不用去打什么异族、草原人。”

“嘿,那可是那些不事生产,一头热血想要建功立业的游侠儿们 ,才会想要抢着要去的好事。”

“我啊,只要老老实实的种田,老老实实的长大,接过你爷奶留给我的吃饭的家伙,便能够养活自己。并且找了你娘,生下了你还有你那几个兄弟。可是......”

可是什么呢?

“我们明明是安安分分,老老实实的小老百姓。这日子这么就越过越差,越过越回去了呢?”

老者瞪大了眼望向天空,眼睛里泪光闪烁,分明是充满了不解与疑问。

老者哽咽了语气,对他的儿子说,“我原本是应该骂你不够努力,不够勤勉的。可是我想不明白,是真的想不明白......”

伴随了老者话语落下的,是那扇薄薄的门扉之外,张角等人的双眼,落在了老者儿子的身体、落在了老者儿子的双手上。

他们眼前回荡的,是老者儿子背对着他们的,分明是叫他们见过的面容。

那是一张较之以其真实年龄更大的,被生活磋磨过的面孔。充满了说不出的愁苦,恰如同老者儿子垂落在身侧的那双手一般。皮肤的每一寸纹理间,都充满了日复一日的,被生活毒打的痕迹。

那不过是一个老实本分的普通人,必不可能是一个懒汉,一个大奸大恶之徒。

可是善良、勤勉,他们所拥有的一切美好品质,并没有带给他们以任何该有的回报。他们的日子,怎么就过成这样,怎么就越来越苦,越来越贫穷了呢?

是他们,是他们这些勤劳善良、想要美好生活的平民出了问题,病了吗?

不,不是的。张角的内心里,有什么在呼之欲出。那是......

是这个社会,是这个世道病了。可是药呢?药,又有什么药,有什么良方,是可以将一切改变,是可以让一切恢复到正常,走向他们想要却不知道该如何以言语去描述,如何去实现的那个太平世的呢?

他的耳边,充斥的是老者的叹息,回荡的是老者似乎是无可奈何,又似乎是看透一切的,充满了升斗小民智慧的话语。

“儿啊,我知道你想给我请大夫,想要救我。可是你爹我活不下去,是真的活不下去了。你好好活着,如果有可能,就......”

就怎样呢?老者张了张口,似是想要说些什么,想要对他那分明是再勤劳不过,却将日子越过越差儿子说出什么鼓励的话语。

可是老者他自己勤勤恳恳认认真真的活了一辈子,尚且没有活个清楚活个明白,没有叫他内心里的疑惑,得到解答。又如何能在他们这些草芥一般的庶民看不到未来的情况下,给他的儿子以指引呢?

分明是垂垂老矣,快要闭眼的老者欲言又止。最终吐出的,不过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语。

他说,“如果有可能,如果这日子还能过下去,活下去,就娶个媳妇儿,成个家吧。不拘是什么情况......”

可是如果有可能,如果有机会,老者这个做父亲的又怎么会愿意看到他的儿子单身一人,甚至一日较之以一日更加困苦呢?

老者扯了扯嘴角,露出个不知是哭是笑的笑容。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他的儿子道:

“能活一日是一日,好好活着吧。至于我,你不用担心我。我老了,能活一天是一天,兜里又没有两个铜板,又有什么,是值得别人去费尽心思,去图谋的呢?况且啊......”

老者笑,略带了几分得意,甚至是狡黠道:

“他们的药有没有效,能不能治病,别人不清楚,我能不知道吗?那毕竟,是药啊。”

即使是稀薄的,早已尝不出太多药味的药。可毕竟,是药啊。更何况......

“多喝热水,总是好的。”

老者的儿子无言。那薄薄的门扉之后,站在院中的张角与张梁、张宝等人面面相觑,同样是无言。

良久,这兄弟三人彼此张了张口,露出一个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的笑容。

你看啊,他们知晓他们在骗人。那些被骗的,同样是知晓他们在骗人。可是在这个生病了的世道里,他们却又似乎是如此正常。正常到同这个充满黑暗与苦涩的世道,格格不入。

可这仅仅是冰山一角。是......

是什么呢?下层人的苦难也好,凄惨遭遇也罢,同高门大户里,那些贵族与豪强们又有什么相干呢?

婢女脚上坠着的明珠也好,贵人们用来擦手的丝绸也罢。取之不尽的美酒,灶台上烹饪的、时时需要专人看顾火候的肉食......

他们分明是生活在同样的一个世界里,站在同样的一片天空之下。可人与人之间,悲喜并不相通。那些他们本以为宝贵,以为不可舍弃的东西。对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来说,其实根本便算不得什么。

那是在他们兄弟三人,特别是在张角的声名远扬,终于是引起了地方豪强,引起了大人物的注意之后。他们终于是有幸,踏足到了那此前只是多看一眼,便会遭到驱逐的大人物的府邸。

他们匮乏的想象力里,并不曾见过天宫的存在。更不曾感受过,所谓地方豪强和富贵人的生活。

可是这世间如果有天国,那么他们在那富贵宅邸里见到的,大抵就是天国。那些贵人们所过的生活,大抵就是仙神们所能够过上的生活了吧?

原来这世间,这黑暗的世道里,竟还有着太平经里的世界,有着天宫乐园存在的啊?

可明明只是一颗,只是贵人府邸里,婢女脚面上,一颗小小的明珠。便足以叫同一片天空下不远处的贫民区里,一户两户三四户人家挺过寒冷的冬日,获得支撑到来年开春的食物。

只是那么小小的一盏价值千金的酒液,只要将那酒液换成银钱,便足以解决很多人的温饱,甚至是让很多人不至于死去......

这世间又哪会有那么多的人死去,那么多的瘟疫,那么多的疾病?又或者说有的,那疾病也好,那瘟疫也罢,是穷,是贫穷。

所以有人背井离乡走上逃亡,有人自卖自身当牛做马......

所为的,不过是活着而已。

活着啊。

张角只觉得他在那贵人的府邸里,喝到的酒是苦的,吃到的肉是苦的。如同吞下了裹着蜜糖的砒霜一般,叫他的身体内部,每一寸血肉都在变冷。甚至于他所看到的一切......

他所看到的,本应该是珠玉锦绣,是富丽堂皇的景象的。不是吗?怎么他一眨眼,便成了累累的尸骨,成了一点点将庶民的血肉吸食的怪物了呢?

是错觉吧?可是那又怎么会是错觉呢?

他听到了那些大人物们在和宾客高谈阔论,在针砭时弊,展开畅想和期望。

他们说,他们说起了皇帝陛下身边的奸人蒙蔽了圣明天子的眼,闭塞了当今的耳。当然,只要那些心怀理想的,正直且有名望的大臣们联合起来,祛除奸逆,那么一切都会好起来。

朝堂上下,甚至是整个天下,都会恢复到最好的阶段。

怎样的阶段?自然是有德行的大臣占据高位,圣明天子垂拱而治天下。国朝的文治武功等种种,都远远超出历史上的每一个时期。

“那么庶民呢?那些庶民......”

他没忍住开了口,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样的问题与疑问,似乎是不为主人家所喜的。

只是那又如何呢?

他在内心里生出模糊的,想要将一切毁灭的念头。他借着不曾兴起的酒意看着那一个又一个衣冠楚楚的大人物,好似看到一只又一只披着人皮的豺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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