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 25 章

第二十五章

早在父亲病重之际,顾凌云已隐隐察觉到了不对劲。

顾明舟正值壮年,怎会因一场风寒便一病不起?

卢氏延请无数名医,皆束手无策。最终她修书至金陵,恳请兄长卢湛河将致仕多年的老太医请来,方才窥得一线真相。

那位老太医言语隐晦,却字字惊心:“此等症候…老朽往日似只在宫中得见。”

宫中有的是手段,能让人死得悄无声息,像极了一场沉疴旧疾。

老太医竭力为顾明舟解毒,可他来得太晚了。还不等研配出解药,顾明舟便含恨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而顾明舟尸骨未寒,他的好三叔顾明轩便已蠢蠢欲动。

灵堂之上、哀乐声中,顾明轩竟就以“顾凌云年幼难以服众”为由,想要夺顾家家主之位。

顾家其余几房,竟也多站在顾明轩那一侧。

可他们岂知,卢氏与顾凌云早已有所防备?又岂知卢氏有一位好兄长,顾凌云有一位好舅舅?

卢氏之兄、金陵世家翘楚卢湛河,接到信后便昼夜兼程赶来。虽未及见妹夫最后一面,却正撞上妹妹与外甥被逼夺位的一幕。

卢老太傅虽已故去,然卢家余威犹存。有他在,谁也别想动他妹妹与外甥分毫。最终,顾凌云有惊无险地接掌了顾家。

可顾凌云心中雪亮,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的顾家,早已风雨飘摇,危险重重。

父亲是死于自家人之手。

舅舅也不可能永远护着自己。

那些人既已出手,便绝不会善罢甘休。除掉了顾明舟,下一个目标或许就是自己,以及微不足道却又碍眼的顾青云。

斩草除根,才符合顾凌云对那帮人的了解。

顾凌云想起庶弟那张漂亮得过分的脸,那个蠢货,连同他那个只会垂泪的姨娘,留在顾家非但毫无助益,反倒会成了拖累。

顾凌云嫌恶地想。

他不配,不配与自己并肩而战,不配留在这危机四伏的顾家与自己同生共死。

所以,顾凌云毫不犹豫地将那对母子逐出了家门。

自生自灭去吧。他攥紧掌心,压下心头一丝莫名的滞涩。滚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让我见到你这张愚蠢的脸!

离开这阴鸷危险的泥潭,或许还能挣得一线生机。

唯有他,顾凌云,才配作为父亲的儿子留在这里。唯有他,将在这片染血的家宅中,与那些藏身暗处的蛇鼠,血战到底。

可如今发生的一切,却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

在顾凌云的记忆里,那个庶弟顾青云从来都是个不成器的废物。只会仗着那张漂亮脸蛋撒娇卖乖,读书习武无一精通,遇事除了躲懒便是退缩。正因深知此人无能,当初逐他出府时,顾凌云才特意多给了数倍银钱,盘算着即便那对母子庸碌度日,也足够他们安稳一生。

丁姨娘的兄长在离云州不远的县城任县令,顾凌云早已算准,以那对母子的懦弱性子,定会前去投奔亲戚,在偏僻小县了此残生。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顾青云竟敢一直留在云州。

那日在书斋偶遇顾青云之时,顾凌云又惊又怒,所以才会那般厉声呵斥,逼他立刻滚出云州,永远别再回来。

谁知这个一向唯唯诺诺的庶弟,不但违抗他的命令,更在短短时日内,掀起了惊涛骇浪。

百金酒局,精妙得让老谋深算的秦昭栽了大跟头,还不等秦昭算账,他便献出造纸术,一举赢得院长的青睐与庇护……

一桩桩一件件从秦昭咬牙切齿的叙述中传来时,顾凌云只觉得荒谬至极。

这些计谋,怎么可能出自顾青云之手?那个连写字都要偷懒的蠢材,何时有了这等纵横捭阖的才智?

然而卢屹的回信却打破了他最后一丝怀疑。白纸黑字,陈述着他以为的那个废物弟弟,如何步步为营,如何搅弄云州风云。

顾凌云握着信纸,指节泛白。

他所认定的废物,原来深藏不露,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厉害。

“这是何物?”卢氏望着顾凌云不断变化的脸色,终于忍不住轻声问道。

顾凌云默然片刻,将那张薄薄的信纸递了过去。

卢氏接过信纸,目光细细扫过字里行间。她的眉头先是微蹙,继而渐渐舒展,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真没想到...青云这孩子,竟藏着这般才智。还有丁姨娘,从前只知她怯懦柔弱,却不知她将儿子教导得如此出色。”

作为卢太傅亲自教导的女儿,卢氏自然能明白这张薄薄的纸,将带来多大的波澜。

她向来心胸宽广,处事沉稳,不曾因一己之私苛待过顾青云母子,却也难以对这个非亲生的孩子倾注太多温情。在她的印象里,那个庶子活泼任性,比凌云更会哭闹撒娇,也更让人操心。

卢氏心中也曾认同丈夫顾明舟的看法——一个无能的庶子,对他们兄弟二人或许才是最好的。

可谁又能想到,他们所有人都看走了眼。

她抬眼看着顾凌云,眼中带着复杂难辨的神色:“你可曾后悔?若是当初留下他,或许今日你还能多一个臂助。”

顾家,已风雨飘摇。她的儿子,将要面临什么,她心知肚明。

顾凌云沉默良久,目光投向窗外。中秋明月如练,清辉洒满庭院,丛丛菊花开得正盛,在月色下泛着朦胧的光泽。

“不后悔。”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母亲,顾家早已是一潭浑水,深不见底。连父亲那样的人物都遭了暗算,我又何必非要他卷入这是非漩涡?”

顾凌云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若他当真怀才,就不该被埋没在顾家的权谋倾轧之中。外面的天地广阔,正适合他施展抱负,总好过留在这里,终日提防暗箭。”

顾家,有他一个,就够了。

有他一个深陷泥潭,还有一个,展翅高飞。

卢氏微微一怔,随即了然颔首:“你说得对。是为娘想岔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该走的路。”顾凌云语气淡然,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释然。

他看走了眼,但不知为何,心中竟隐隐松了口气。

那个曾经被他忽视的庶弟,如今有了手段,有了能力,更有了在乱世中立足的野心。

这样,很好。

*

一眨眼,顾青云在寒山书院已度过月余时光。

这段日子,看似平静无波,内里却暗流涌动。

说它平常,是因顾青云的举止与寻常学子并无二致。他每日按时听讲、修习课业,既不刻意接近院长,也不主动攀附名师。除了偶尔与卢屹在书院周边散步清谈,再无任何引人注目的举动。

说它不平常,也同样是因为顾青云。

寒山书院乃是为朝廷遴选英才而设,所授课程除经史子集外,尤重民生实务。为此,书院特设农学一课,专讲耕植、水利等关乎百姓生计的学问。

授课的牛先生本是山脚下一位殷实农户,耕植经验丰富,是宁王亲自延请入书院的种田好手。然而这位牛先生出身平民,不识诗书,在一众世家子弟眼中,不过是个粗鄙的泥腿子。

农学课也因此成为书院中最受轻视的科目。即便是端方如卢屹,也不过是浅尝辄止,略知皮毛便罢。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才是学子们心中不移的正道。

偏偏顾青云却对这门课情有独钟。一得空闲,便见他一袭青衫蹲在田埂上,与牛先生对着地里禾苗细细研讨。

不少学子冷眼觑看,私底下不免讥诮:这人靠造纸之术侥幸入院,如今莫非还想再造个耕犁出来?果然不是正经读书人的路子。

渐渐地,连张谨那等人,也不再视顾青云为需要戒备的对手,懒得再时刻紧盯他。这反倒让顾青云自在不少——任谁也不愿终日被人以异样目光打量。

倒是卢屹,却难免为他忧心。

这日晚间,顾青云方才洗去满身泥尘踏入房门,卢屹便迎上前来。

“青云,我深知你才学不凡,可半年期考在即,你入学已晚,若再不潜心备考,只怕……”他顿了顿,终是直言,“书院实行末位淘汰制,甲班之末需降入乙班。那张谨,正虎视眈眈,欲将你拉下马。”

顾青云唇边含笑,温声道:“多谢云笙兄提醒,我自有分寸。”

然而翌日,顾青云依旧在众人打量的目光中,径直走向牛先生的那片试验田。卢屹远远望见,只得轻轻摇头。

顾青云却无暇顾及他们目光。这些时日,他已察觉当下耕犁的弊端:通行的二牛抬杠式直辕犁需二牛三人协同操作,既耗人力,转动亦不灵便。他记忆中有一物,名曰“曲辕犁”,只需一牛牵引,轻便灵活,可事半功倍。

与牛先生几经尝试,反复琢磨,竟真让他们摸索出了些门道。

又过了十余日,试验田旁的工棚内,忽的传出一阵压抑不住的激动低呼。

“成了!顾小子,快看!真的成了!”牛先生粗糙的手掌颤抖地抚摸着眼前一架全然不同的耕犁——犁辕优美地弯曲,犁箭、犁评等部件精巧地组合在一起,与现今使用的直辕犁大相径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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