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牛先生扶着那架新制成的曲辕犁在田埂间走了一圈，眼见犁头入土利落深浅随心，更妙的是只需一人一牛便能轻松操作，全然不似从前那般笨重费力！

他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粗糙的手掌重重拍在犁辕上，转向顾青云时眼眶都有些发红：“顾小子！这、这真是……你可是为天下农人做了件大好事啊！”

他肚里没有华丽词藻，只一个劲地竖起大拇指，脸上的喜悦溢于言表。

牛先生当即就要抬起这宝贝犁具，恨不得立刻冲到书院正堂让所有人都瞧个明白。

顾青云却拦住了他：“牛先生，且慢。”

“咋了？这等好东西，不该立刻让院长和诸位先生瞧瞧吗？看谁还敢小瞧咱这农学课！”牛先生满面红光，已是迫不及待想一雪前耻。

顾青云神色沉静，耐心解释：“书院之中，评断多依据文章道理。然此物好坏，不应由你我在书斋中论断，而应交由真正挥汗扶犁的农人评判。”

他略一沉吟，继续道：“可否劳烦先生，先将这曲辕犁的图样交予山下可靠的工匠，做出几架实物，分给您信得过的农户试用？待听取他们的实际反馈，若有需改进之处，我们调整完善后再呈报书院不迟。”

牛先生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重重一拍自己大腿：“在理！是我太心急了！还是你小子思虑周全！好好好，我这就去，这就去！”

话音未落，他已小心翼翼卷好那珍贵的图纸，如同揣着绝世珍宝一般，风风火火地向山下奔去。

牛先生很快便寻到相熟的老工匠，依照顾青云那标注详尽的图纸，精心打造出三架新式曲辕犁。他亲自将犁具送到几位交情深厚的农户家中，只说是书院琢磨出的新式样，请他们试用看看，务必如实告知使用情形。

安排妥当后，牛先生又从山下带回一物——正是顾青云此前特意叮嘱他寻觅的一架旧织机。

姑苏之地，纺织盛行，几乎家家户户都倚仗织机谋生，然而效率低下，全凭人力手摇脚踏，异常辛苦。顾青云早已留意到此地水网密布，河流纵横，便萌生了一个念头：能否利用这源源不断的自然之力，驱动织机？

只是他对纺织机械的具体结构还不甚熟悉，才特意请牛先生帮忙借来实物，以便仔细研究。

当顾青云和牛先生费力将那架笨重的旧织机抬进斋舍时，恰好被隔壁院子的几个学子看见。那几人先是一愣，随即交换了眼神，毫不掩饰地嗤笑起来。

“哟，我当是谁，原来是顾大学子！这是读书读腻了，要改行做个巧手织工？”张谨语带夸张地惊呼，引得同伴哄笑。

另一人则摇着头，故作叹息：“寒山书院苦读之地，何时成了木匠作坊？竟连这等物什都搬了进来，真是……有辱斯文啊！”

“啧，看来某些人自知经义不通，考核无望，早早为自己谋好退路了嘛！”

面对这些刺耳的嘲讽，顾青云却如同清风过耳，神色未变分毫。

身为一个理工科博士，顾青云深信不疑，读书的意义，在于将书中所得化为经世致用之能。知识和科技的价值，体现在它能否真切地改变现实、造福于人。

只有造福人民，知识才真正拥有了生命和力量。

这是顾青云心中坚定不移的信念，无论在哪个时空，都不曾忘却。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

转眼间，学院考核之日如期而至。

这段时间，张谨挑灯夜读，几乎每时每刻都在背书诵读，而顾青云除了上课，其余时间依旧忙着改良他的织机，一副对考核浑不在意的模样。

张谨心中冷笑，竟敢如此轻视书院考核，真是无知者无畏。他仿佛已经看见顾青云名落孙山、自己昂首踏入甲班的场面。

苦苦等候七日，终于到了放榜之日。

张谨挤进熙熙攘攘的人群，从榜末一路向上看去。目光扫过一个又一个名字，却迟迟不见“顾青云”三字。他心中暗嗤一声，也是，那家伙能把几位老师哄得团团转，总该有点真本事，大概卡在中游罢。

可还未等寻到顾青云的名字，四周忽然响起一片惊呼。

“顾青云，榜首！”

张谨浑身一震，猛地抬头——果然，耀眼的第一行，赫然正是“顾青云”！那三个字仿佛一记无声而狠厉的耳光，重重扇在他的脸上。

总分第一！除了文史一门以细微差距屈居卢屹之下，其余科目竟皆拔得头筹。最令人瞠目的是农学课——牛先生毫不犹豫地给了他满分。

张谨希望落空，面色瞬间难看至极，忍不住嗤笑出声，声音尖利得足以让周围人都听见：“哟，我当是什么旷世奇才，原来是把功夫都花在钻营地头上了！牛先生可真是‘慧眼识珠’！我等寒窗苦读，竟比不过人家会讨好先生。这考评，可真是公平得很哪！”

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嗡嗡议论。

又一个声音凉飕飕地传来：“可不是嘛！平日里装得两耳不闻窗外事，原来心思都用在‘正道’上了。每日蹲在地里，这般‘勤勉’，难怪能得先生青眼。这满分，怕不是刨地刨出来的吧？”

“嘘——小声点，”有人假意劝阻，实则将声音扬得更高，“人家现在可是院长跟前的红人，又有‘实干’之才，岂是我等只会死读书的人能比的？”

这些酸涩刻薄的议论如同毒蔓，在人群中迅速蔓延开来。恰在此时，顾青云与卢屹并肩而来，正好将众人的非议听在耳中。

卢屹虽因以微弱差距输给顾青云，心中难免有些遗憾，但他到底是端方君子，即便输了也不愿如此造谣。

听到大家越说越过分，卢屹忍不住皱起眉头：“诸位同窗，考核成绩是诸位先生共同评定，若无真凭实据，空口白牙污蔑同窗，岂是读书人所为？”

白钰站在一旁，神情复杂，迟疑道：“卢兄言之有理，只是……农学课满分，实在闻所未闻。即便顾兄确有真才实学，这满分未免也……太过离奇。”

这番话顿时激起更多人的附和，众学子纷纷叫嚣着要一个说法。

就在场面即将失控之际，黎琼洪亮的嗓音在众人身后突然响起：“吵什么！都去静思亭！”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黎琼面色严肃地站在不远处。学子们虽心有不甘，还是跟着他向静思亭走去。

静思亭畔，宁王与书院诸位先生早已静候多时。亭边是一片刚收割过的稻田，泥土的芬芳混杂着稻茬的气息。几头黄牛套着犁具，在农户的牵引下于田间缓缓而行，正为冬小麦的播种做着准备。

牛先生站在田埂上，目光在人群中寻到顾青云，对他略显生硬地笑了笑，随即转向众人，拱手一礼。

“我老牛就是个泥腿子，本不配教导各位，只是承蒙院长托付，才斗胆被大家称一声先生。”他努力想学其他先生文雅的模样，却终究不得其法，索性恢复了本色，双手一拍，露出淳朴的笑容，“既然装不像，那就不装了！”

他声如洪钟，清晰地传遍四周：“我知道，你们都对顾青云农学课拿满分心里有疑问。所以特地请院长准许，请大家来这儿，亲眼做个见证。”

在众人交织着疑惑与好奇的目光中，牛先生大步走下田埂，示意两旁的农户展示手中的犁具。这时人们才注意到，田里并排摆着的两种犁具形制迥然不同。

“左边这个是咱祖辈传下来的老式犁，得两头牛、三个人才使得动，”牛先生高声讲解，随即指向另一侧，“右边这个，是顾青云改良的新犁，只要一人一牛，还能根据需要调节耕地的深浅！”

宁王与略通农事的杜先生闻言，眼中皆闪过惊异之色，若有所思地看向那具新式犁具。

人群中的顾青云却依旧神情平静，仿佛这场因他而起的风波与他无关。

“今天请各位来，就是要亲眼瞧瞧。顾青云这个满分，是他应得的！他做的这个东西，是对我们种田人天大的贡献！”牛先生说着，便挥手示意两组人员各就各位，准备同时开犁。

张谨见状，忍不住挤出人群高声质疑：“这些人都是你找来的，若是故意让新犁快些，我们又怎么知道？”

卢屹应声而出，朗声道：“学生愿亲自下田，试用新犁。”

白钰稍一迟疑，也向前一步。张谨脸色变了变，把心一横，拉了身后一个学子道咬牙道：“好！那我们就亲自试一试！”

四名书生卷起衣袖裤脚，略显笨拙地踏入泥田。在农户紧张的简要指导后，试验正式开始。

卢屹独立驾驭新犁，一人一牛，步履沉稳。另一侧，张谨、白钰与另一位学子则手忙脚乱地配合着操作那具传统的笨重犁具，需得三人协力，还时常磕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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