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景桃与林甫二人在赵匡的安排下就在衙门里歇下了。
景桃和林甫被分住在居北的两间客院里,经过一夜操劳,林甫一沾着板床,便很快上床安歇,呼呼大睡,鼾声如雷鸣。邻院的景桃亦是身体疲乏,但精神意识却极度清醒得很,躯体歇在板床上,意识早已飘在了他处。
在历经初验与复验以后,景桃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她梳理了勘验那四具尸骨时所发生的疑象,根据那一根指骨进而推断出嫌犯的外相、年岁并无错,只是,当联系起崇旺村的山鬼怪闻,她觉得这桩案件没有预料之中那番简单纯粹。
顾淮晏明日便要搜村,搜出那俱备断指、残指之相的村人,但凡俱备断指之特征,便列入嫌犯范畴。根据蛛丝马迹,地毯式搜掘凶犯,这样的断案逻辑,在古人看来全无问题,但身为今人的景桃,却觉得这般近乎摧枯拉朽般的执行举止,存在一处致命纰漏。
万一被搜掘出来的这些断指的村民都是无辜的呢?假令他们否认有罪,以武安侯的铁血手腕,那么他们极可能要替真凶顶罪,甚至遭受酷刑而不得不被迫招供那些莫须有的罪名。
让黎民百姓因凶案蒙冤,无异于是衙门的失职,而她身为仵作也自是责无旁贷。
捉拿真凶固然要紧,可目前最为迫在眉睫之事,却是亟需辨识四具尸骨的具体名姓、身份,弄清楚身份以后,再摸查清楚死者的关系网,曾与谁交恶,曾与谁结怨,曾与谁结仇,曾欠谁钱财。一旦弄清这其中的计较,真相便很快水落石出,捉拿真凶也只是早晚的事情。
甫思及此,景桃便觉得有必要寻顾淮晏讲清楚。
原想等着明日,但她怕打好的腹稿贮存一夜就忘得差不多了,做事必须趁热打铁,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飞快地爬起身来,打了一盏小灯,麻溜地下床披衣,蹑手蹑脚溜到南边的客院前。
起初,顾淮晏原先是由随扈安排在客栈的上房栖住,但被他临时推拒,他命赵匡在衙门里拨一间客院。这可委实唬怕了赵匡,堂堂武安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矜奢华贵之身,哪能糟.蹋在那客院里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兹事一旦传出去,定会让人惊掉下巴。可赵匡生性谨慎卑缩,又不敢贸然拂了武安侯的意旨,只好战战兢兢地亲自领了几位衙差收拾客院去。
县衙共有三间客院,两间居北,一间居南,居南那一间房屋面积稍微敞阔一些,院中还植有几株枣树,经夜风一扫一敲,那枣纷纷扬扬砸在地面上,没多久,就被数只灰脯雀叼食了去。
南院便是今夜顾淮晏暂栖之地。
景桃在廊庑之下轻挪幽步,足尖踮起,一手轻盈挑灯,一手扶着廊柱,身躯藏在柱背,眸色一举,偷偷瞄向院落处。
隔着一段距离,只见那窗格上,依稀透出一簇烛火,火光烁烁,雪色窗纸半透明,倒映着男子修长的朦胧轮廓,他好像是沐浴完,换了身袍子穿着,沾着水汽的墨发垂在肩膊处,身上的散漫淡气息去几分,反而平添几分矜冷之感。
随扈适时在房中置下一炷安神香,安神茶已备在近侧。顾淮晏在桌案前翻着公文,喝了口热茶,凝目细细观阅,一抹惫色浅浅萦绕眉间。
藏在院落柱后的景桃打量了老半晌,殊觉这位武安侯的侧颜真是赏心悦目,骨相与色.相兼具,初见时并不十分惊艳,只觉风骚痞雅了一些,但随时俱进,他的容颜越看越耐看。
景桃同时又瘪下了嘴,心中揪紧,顾淮晏这么一批阅公文,也不知要批阅到什么时候,她欲返身回院,但心想着来都来了,也罢,她还是耐心等着他批阅完公文吧。
却不曾预料,待这位武安侯阖上公文,已是一个半时辰以后。
内厅,顾淮晏卷起纸牍,吹熄了案台上的火,踱入内屋刚准备睡下,院子之外倏地起了些细微动响。他心下微凛,披衣推门,不经意间地,借着廊庑下一盏灯烛微火,看到了一抹清瘦娇小的月白衣影,少女半倚于廊檐之下,廊灯昏暗,那一抹月白如潋滟般融化成水。
寂夜之下,那位小仵作正在静候着他。
她也不知候了多久,眼睛已然阖上,脑袋一垂一垂的,怀中那一杆小纸灯也跟着一垂一垂,若小鸡啄米似的,纤瘦身躯大半重量都倚靠在廊柱下,有冷风拂来,她不自觉打个寒噤,微红小翘鼻翕动一下。
顾淮晏瞅着她一会儿,慵懒抱臂,手指扶着下颔,思及什么,从近侧枣树上摘下一枚树叶,朝小仵作走过去。
候着候着,景桃反倒犯起了瞌睡,她伫立的这条长廊笔直,廊庑之上,烛笼被热风吹漾得摇晃,灯影也忽明忽暗,倏地,她的鼻梢上一痒,她一个激灵,吓得睁开双眸。
甫一睁眼,便撞上了男人的一对桃花眸,他的眸近在咫尺,眼褶处狭长内敛,点漆般的眸色倒映着她的小小失措。
顾淮晏捻着一根树叶,有一下没一下滑扫着她鼻端,见她猝然惊醒。下一瞬,她如受惊的小兽似的一连后撤了数十步,仿佛被吓着。
顾淮晏淡然松手,音色一贯散漫:“景仵作,深夜造谒寒舍,有话要说?”
男人嗓音糅合着水汽,音色温沉,尾调却是轻扬,景桃心尖儿如被撩了一下,颊上微热,顾淮晏正眯着笑眼看她,她不敢迎接他的视线。
但自知失态,她遂只能硬着头皮,审慎地上前三步:“民女来寻侯爷,的确是有一事,是有关尸骨里那一颗檀香牙的。”
景桃原想劝他迟些搜寻嫌犯以免打草惊蛇,哪想腹稿之中的言辞一到嘴边,就变了个味儿。
顾淮晏狭眸一挑,视线落在了景桃的脸上,眼神之中添了审度意味,须臾,他薄唇微启:“你说。”
景桃斟酌了一下措辞,道:“民女刚刚思忖了一番,尸骨身份尚未查清楚,而檀香牙是目前唯一的关键线索,民女私以为,查清尸骨身份为首要之事,至于抓捕并审问嫌犯,可缓些时候再做亦不迟……”
顾淮晏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唇角轻轻抿起弧度,他负手朝前踱一步:“景仵作,你可是在责备本侯行事鲁莽了?”
他似是早已推揣出少女话中的真实目的,她的心计在他眸中无处遁形。
景桃听罢,听到顾淮晏陡然变了个称谓,她自知僭越,腹诽几句,迅疾跪身在地,故作惶恐地说道:“民女不敢。”
廊檐之下有风掠过,两道身影彼此对峙,男人衣袍翩翩作响,尔后,少女听到他徐缓地出声说道:
“你可凭据檀香牙这个线索,去调查尸骨的身份,限你两日之内彻查此事。两日以后,你若没有查清身份,也没有举出相关嫌犯,本侯不会听任何辩解。”
景桃的眸子戛然晃过一抹亮色,顾淮晏是在侧面做出了让步,他给予了她两日的机会。这一个全权查案的机会背后也意味着巨大的代价,倘若她既没有查出尸骨身份,也举证不了嫌犯,就象征着查案失败,那么她的仵作生涯可能就此终结,直截了当地卷铺盖走人。
如此想着,景桃的心又猝然一沉,不对啊,顾淮晏显然不是在让步,而是以退为进,明显是在无形之中将她推入了两难的火坑里。
告别口蜜腹剑的武安侯,这一夜,景桃怎么睡也睡不安稳,睡梦之中全是红衣女鬼晃荡她眼前的幻象。
翌日天色刚亮,天穹远空微微露白,晨光熹微,景桃循照往日习性起了身,将窗扃推开,窗扃之外湿漉漉一片,一股沁心之湿雾盈鼻而来,石板道上积了一圈涟涟水洼,便知道昨夜夜半飘起了一场雨。
林甫尚还在邻院酣睡,若想全力查案一番,景桃不可能单枪匹马,她趋步奔至邻院,叫醒了林甫,两人一块儿食了一些昨夜剩下来的馍馍,便出了院门。景桃按照记忆之中的路线走,打算赶在赵匡和顾淮晏吩咐她之前,再回到侧厅里勘验一回尸骨。
一路上能见到一些衙差,他们见了景桃跟林甫以后,客套地打了声招呼,就疾步低头赶路,一派煞是忙碌的样子。
景桃携林甫回到侧厅,第三回勘验尸骨时,她的视线扫过那两具年岁幼小的尸骨,殊觉那弑人凶犯的心肠该是何其歹毒,居然连小孩也下得去狠手。借着山鬼复仇之名义,在村内连番屠.杀了两户人家,迄今仍逍遥法外,凶犯的恶毒行径委实惹人咬牙切齿。
林甫刚睡醒,意识还是半醒半懵,他看着景桃验骨,有点像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疑怔地问道:“阿景,今儿侯爷不是要遣人缉拿断指嫌犯吗,咱们俩还呆这儿傻验骨干什么?”
“侯爷后日才缉拿嫌犯,”景桃简短说道,拿起那根指骨的凹陷处与檀香牙的尖端进行比对,“我们今日去调查尸骨的身份,而檀香牙可能就是关键线索。”
“调查一颗牙?”林甫挠了挠脑袋瓜子,忖度一会儿,脸色有些为难,“据我所知,崇旺村内好像很少有镶檀香牙的村人。”
“死者不一定就是村人,我们可以去白鹿县县城上寻些牙医大夫问问看,摸查一下对这颗檀香牙是否有笔录或者印象。”
勘验完人骨,两人踏着初霁天光先去崇旺村探探风。
眼下时值农忙时节,村中壮丁们大多早已去出门下地收割去了,村里徒剩下些老弱妇孺。两人踱在阡陌小道上,遥遥可闻鸡犬相鸣之声,行至一株梧桐树之下,有一位正纳着凉的妇人带着几位幼孙玩陀螺。
妇人一身粗布荆裙,肤色黝黑,身体壮实,有个稚子追另一个稚子打闹,那妇人便操着乡音骂了几句。
景桃上前询问村中是否有镶嵌檀香牙的人,妇人看着他们的打扮一眼,很快地摇摇头,道:“大家种庄稼、养几只兔崽子都成烦心事,哪还有闲工夫镶牙、搞那个败家玩意儿。”
景桃眸色深黯了一下,妇人的表情有些古怪,似是很芥蒂他们是仵作衙差的身份,口风拘谨得很。
景桃没有就檀香牙这个问题追问下去,却听那妇人主动问道:“官爷,你们是不是从山上发了人骨,查出凶犯了没有?”
林甫原想斥责妇人多嘴,却被景桃微微抬袖阻住,她刻意走近妇人跟前,压低嗓音道:“我们正在查案,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有人说是那些尸骨被山鬼所杀之人,不知大娘您如何看?”
“山鬼”二字,如惊堂木一般,瞬即将喧闹空气拍碎,只落了个沉寂局面。
那妇人似是中邪了似的,一霎地白了脸色,身体哆嗦,手中的竹扇差点拿不稳,她慌惧地摆了摆手,连退几步:“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不要问我……”说着,便带着稚子从树荫下离去。
妇人的反应在景桃的意料之中,在原书之中,自从山鬼弑人,整座崇旺村便笼罩在闹鬼的阴霾之下,人心惶惶,村人便对其讳莫如深,忌惮不已。谅是真有村人知道些什么内情,也是闭口不言,免得祸水东引。
她和林甫去村中别处询问了一会儿,村人们的口径出奇地同一,都与那妇人差了个**不离十,冥冥之中,仿佛对好了口径一般。
景桃从村人们的口中挖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林甫遂是提议道:“村人不好下手,要不先去村中的医馆问问,没准那郎中会补牙,就能问出些什么。”
景桃听罢,人微怔,她光顾着做地毯式摸索,反而并没有想到这一点。
两人特地去村内唯一的医馆拜谒一番。
医馆内聚了一些人,那朗中姓林,年逾花甲,白髯满颊,眉目蔼然,精神煞是矍铄。他乃是崇旺村的前任村官,居位二十八年,揭下官位归田以后,自行钻研起了医术。
奈何,林郎中什么病都能医,甚至能接骨移位,唯独就不会看牙补牙。
跟林郎中粗略浅谈了一番他自个儿的事业,这一回景桃学精了,把想问的问题换了个问法:
“请教一下先生,我近日有颗牙疼得很,想要剔除,顺带换颗牙,补牙的材质最好是檀香木或者其他硬实一点的,先生身边可有精谙治牙补牙之术的友朋,不妨给我介绍一番。”
景桃苦诉毕,在林甫略显讶然的默默注视之下,她煞有介事地掐着疼得红肿的腮帮子给林郎中看,林郎中不疑有他,跟她说道:“我刚巧识得一个人,她的补牙技艺在县镇上有点名气,很多人都找她做过,姑娘不妨去试上一试。”
景桃向林郎中问来了此牙医的名姓,以及其医馆的具体位置,一番千言万谢以后,两人启程去县城去寻找那位名曰黄氏的牙医,抵达县城时,已是迫近晌午时分。
他们按图索骥来到了林郎中口中的牙医医馆,医馆门前停了几辆华贵骄辇和宝马香车,数位打扮还算雍容的贵太太在侍婢的搀扶下,用帕子沿着口唇,款款步入医馆里。
景桃和林甫互视一眼,跟着那几位贵太太进了医馆。医馆很大,很快就有一位身着素衫的医童来热忱接待他们,景桃两人跟着医童踱入一间弥漫着药草香的厅堂,候了一会儿,医童适才带他们去见黄氏。
甫一见到黄氏,景桃发现其是个年过不惑之年的女医,虽居高龄,但气质温雅不俗,她并非白鹿县人,来白鹿县也仅一年左右,却因补牙医术之精湛高超被县城里的人所熟知。
但在原书之中,并没有出现黄氏这一号线索人物,只出现过那个村官林郎中,书中林郎中看着普普通通并不起眼,是个笔墨不多的人物。但眼下,景桃却根据他意外打通了一条新支线,引出了一位新人物,也不知该是喜还是忧。
在医童的示意之下,景桃落座,直截了当地说明自己的来历和目的,黄氏沉吟了一会儿,且道:“劳烦姑娘将那颗檀香牙给老身观摩一下。”
景桃为怕牙质遭损,用布帕细细包裹好牙,给黄氏递了过去。
黄氏拿起檀香牙仔仔细细端视了半晌:“这颗牙的确是用较为精贵的檀香木锻造而成,做工精细得很,计值斐然,不过,这种牙深受贵太太们喜爱得紧,刚刚就有位员外夫人想要用檀香木镶颗牙。”
檀香木乃是补假牙之时的理想材质,无异味,也不会生锈**,与口腔的相容性极佳,且饱具造型美感,遂此,深受不少阔绰女子的青睐。
但黄氏话锋一转:“很遗憾,老身这里并不做檀香木补牙的生意。”
景桃不自觉问道:“那您晓得县城里还有哪些医馆愿意提供镶檀香木牙的生意吗?”
“老身记得,城北有个老王口医馆,他那里专门用檀香木治牙补牙。”
遵照黄氏的悉心指点,景桃和林甫不费多少气力,便很快寻到了老王口医馆,此处医馆是一幢暖阁小筑,盘路与卵石相映成趣,花木逶迤,医馆开在漫天花丛之中,医馆背阴之处尚还开辟有一处空敞院落。
一见着王老郎中,因黄氏提前打过招呼,景桃不用在意曲曲绕绕,直接说明了来意。
王老郎中接过那一颗檀香牙看了一眼,捋了捋颔下长须:“不错,这颗牙的确是在咱医馆里镶的。”
景桃颇感诧讶,这也太没有难度了吧,死者的真实身份这么快便有了新线索。
小可爱们周末快乐呀!
今天更得比较早,也不想让你们就等,好好享受周末吧~
这是一篇破案言情文,是我第一次尝试,希望能给小可爱们带来不一样的阅读享受,有事没事都要多留评好不好呀?QAQ
文太冷了,小可爱们暖一下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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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人骨拼图(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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