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看出了景桃面色之上的疑虑,王老郎中指着那一颗檀香牙,缓声说道:
“姑娘你仔细看,这颗檀香牙底端有金线软铁的覆盖轮廓,我们医馆为所有病患镶牙之时,皆统一用金线软铁,金铁之物牢固悍韧,也最为惹眼。”
景桃闻言,顺着王老郎中指的方向看过去,细细端视那一根金线半晌。她忽而想起在黄氏医馆,那些起辅佐之用的医童在为黄氏为病患镶牙时,他们纷纷手捧覆布托盘,盘上放着针线,线是寻常的细线,较为廉价便宜。
相较之下,王老郎中的金线软铁较为昂价。
景桃深深思忖一会儿,出声发问:“所有在你们医馆内所镶制的檀香牙,均一律使用金线软铁吗?”
“曾前,我长兄尚还在世之际,经营这间医馆时,是同其他医馆一样使用寻常细线,”王老郎中捋了捋白须,低声道来,“自从五年前我接手医馆以后,所有镶牙的,不论材质优劣,便一缕用金线软铁,算是将医馆的门面与名气撑开了一些吧。”
景桃嘴唇微微抿起,镶檀香牙的尸骨,其死亡时间是在一年前,而这位王老郎中在五年前便接手了医馆,照此看来,死者极可能是在王老郎中此处镶了牙。
景桃与林甫互视一眼,确认了一下眼色。
林甫走前几步,微微屈身,恭谨地问道:“老先生,能否寻个方便,给咱们粗阅一番近几年以来病患来您这里镶牙的纸录?看看有没有一位年岁约三十上下的女子,来您这边镶过尖牙位置的檀香牙?”
王老郎中长眉凝了一凝,态度略微踌躇迟疑,重新打量了景桃和林甫两人,他广袖之下的手暗暗摩挲着桌沿,一阵犹豫,尔后道:“好吧,应该不难找,在我这边,女子前来镶檀香牙的本就不是甚多,要论尖牙位置的,更是屈指可数。”
翻找多年以来的纸录,自是要费些时间的,王老郎中先让两位医童为景桃和林甫各自斟了一盏热茶,他独自进入耳房翻找纸录去了。
约莫两盏茶的功夫,王老郎中适才蹒跚而出。他抱着一沓约莫三寸厚的纸牍放置在案几上,缓缓翻开一只小册子,上边密密麻麻记录着众多病患来医馆镶牙的记录,何年何月何日、病患名姓年岁、祖籍何地、因何故镶牙、镶牙材质、计值费用等等,无一详细备至。
片刻后,王老郎中指着册子中页处一个名讳,道:“此处有一位病患,姓霍,讳翠,此人三年前曾来过医馆镶过一颗尖牙位置的檀香牙。”
景桃看到册子之上如此写着:“霍翠,女,三十又三,白鹿县西南水镇人。”
“她是水镇的人啊?”林甫低声的话中隐含惊叹,“难怪这么阔绰……”
景桃嗅出了一丝端倪:“水镇很富有么?”
林甫道:“那是必然的,水镇是整个白鹿县唯一一座临海小镇,埠口码头众多,出海经商之人如过江之卿,不少人在那个镇子拿挣来的钱盖好几栋房子呢。”
景桃听着,若有所思。在原书之中针对死者身份的阐述可谓是笔墨寥寥,只说是一户富有人家。
根据常规思路,富有人家全家遇害了,那么凶犯的谋杀动机很可能财杀。
但死者乃是水镇的百姓,与偏僻的崇旺村好像根本搭不上什么关系,那么为何会死在崇旺村的洞穴内呢?
赵匡说是山鬼所杀,山鬼也会去杀其他镇上的居民吗?山鬼也会贪财的吗?这绝不可能,这背后一定有人借山鬼的幌子,在欺愚世人,装神弄鬼。
记录虽很是详尽,但与病患本身的线索信息却是少之又少,像王老郎中这种县镇上小医馆,一般而言是不会刻意记录病患的详细身份的。
景桃获悉了死者的名姓,原本迷雾重重的案件终于有了那么一丝眉目,客观来看,霍翠的年岁与她所推断的编号乙死者年龄基本保持一致,并且这个名字具有一定的记忆点,辨识度不算低,应该不算难寻。
两人谢别了王老郎中,眼下获悉了死者的名讳,得知其乃水镇百姓,自是要去水镇走一遭的,但若想去真正调查明晰霍翠的身份,两人还是需要赵匡出面,唯有赵匡可以调动堪比户部的权力,遣一些官吏查清楚那霍翠的底细。
两人先原路返回县衙,来回奔波一趟,交睫之间也已是晌午光景,庭院内雨雾蒸气完全散却,刚途经南院,景桃一抬眼,就瞅到了顾淮晏。
男人卓立在树荫之下,手中执着一卷公文,衣影飘飘,淡金的光线一寸一寸伴着微风爬上他的面容,他的眉眸因逆着光,微微眯起,纯漆而邃深的眸,成了淡淡的琥珀色,风韵倜傥,俊朗如玉,几乎让人挪不开看眼。
赵匡正在他近侧低声说着什么事情,神态卑躬,煞是战兢,额间冷汗直下,顾淮晏悠悠听着,表情一贯闲慢散淡,眸色情绪未明莫测。
隔着一段不远的距离,景桃悄然尖着耳朵,听到了一些零零稀稀的只言片语:
“那些被献祭的男童,据说是山鬼自行挑拣的,每一年也就一个……”
“至于那山鬼所栖之地,好像是在崇山上,下官方才遣人去寻了,目前还没个下落……”
“山鬼每年除了要男童一个,也要敛财,不交钱的村人,定会遭到山鬼报应……”
不一会儿,顾淮晏不知是听到了什么,眉色掠过一阵隐微的阴霾,话音却是含着笑:“搜刮民财,鱼肉百姓,行烧杀劫掠之事,岂能是鬼怪所为,分明是无赖,不知赵知县以为?”
男人话音很轻慢,语气却裹拥着摄人的胁迫感,字字句句皆如千钧重石,顷刻之间压在赵匡身上。
赵匡哆哆嗦嗦地抬袖拭汗,两股战战,几欲要跪倒在地:“下、下官当然认为是有人在借山鬼之名来搜敛民财,这人不仅破坏百姓庄稼,还滥杀村人,其罪当诛,下官定将竭己所能抓住凶犯,还给崇旺村的百姓们一个交代……”
景桃一听了悟,原来顾淮晏在调查崇旺村的山鬼异闻。她扯着林甫躲在一根廊柱之下,正打算继续偷听,看看还能听到些什么线索,哪想,她视线一个不慎,挪过去,赶巧和顾淮晏撞上了。
她就这般隔着一围长廊和一条石板路和他对视,对视了数秒。
顾淮晏唇角轻抿成一条线,邃深的眸色一抹微光晃荡,一侧俊眉轻扬,似笑非笑地扫视她:“景仵作?”
景桃阖上耳廓,打算装聋作哑,继续躲在柱子背后不吭声,但林甫偏偏是个不配合的榆木脑袋,主动从柱背立出来:“禀侯爷,景仵作在这儿!——”
这位山东壮汉的嗓门跟开过光似的,嘹亮如铙钹,甫一出声,整座衙门都震了一震。景桃咬牙切齿地愤愤跺了林甫一脚,在林甫委屈的注视之下,她不情不愿地从柱背后挪出来。
只见顾淮晏眯着眸,意味深长地打量她的举止:“这么早回来,找到足以举证嫌犯的下落了?”
景桃尚未查出凶犯下落,一时心虚得很,原想逃之夭夭,但好巧不巧被猪同僚坑了,她原地悄悄掀了个白眼,梗下一口闷气,重新旋过身面对顾淮晏时,切换成一副礼貌而不失审慎的浅笑,硬着头皮走至前去,与林甫一同朝顾淮晏和赵匡行了礼。
须臾,景桃稍稍定了定神,斟酌着语句,镇静地道:“启禀侯爷,民女资质拙钝,查出嫌犯下落前还需要一些时间。眼下,民女虽未查出嫌犯,但查出死者的下落了。”
少女的回答似好像出乎了顾淮晏的预料,隐隐约约地,她感觉顾淮晏落在她身上的视线重量沉了一些。
他大概是认为她纵使可以查出死者下落,但至少要消耗三两天的光景。不论是京城的提点刑狱公事或是刑部,面对一具来历不明的尸骨,并且是死亡时间达一年之久,至少都会犯个难,寻找身份线索无异于大海捞针。但她不足半日,便搜寻到了尸骨的身份线索。
赵匡闻言也是吃了一惊,殊觉身上担子轻了不少,疾忙问道:“死者姓甚名谁,是村里的人吗?”
景桃道:“死者名曰霍翠,白鹿县西南水镇人,并非村内人。”接着,她将一上午按着檀香牙寻找线索的经历粗略讲述一回。
述毕,景桃补充道:“王老郎中的纸录并不甚全面,民女要恳请赵大人遣些人力,将霍翠以及霍翠宗族关系调查一番,以及霍翠的家产情状。”
顾淮晏听着她刚刚所阐述的话,脸上浮显深思之色:“你觉得凶犯可能是财杀?”
景桃颇为审慎:“民女觉得有这一份可能,但不能绝对笃定,凶犯的弑人动机需要等查清霍翠宗族关系与家资情状再作定论。”
顾淮晏淡淡地点头,似是肯定了她这一番话,他派了一位忠心随扈偕同赵匡下属的数位衙吏,打马去水镇上调查了一遭。下午酉时牌分,随扈和衙吏们驮着夜色归来,也带来了新线索。
他们在水镇的人口纸牍上一共寻到了两位名字均叫“霍翠”的女子,其中一位年岁是二十五岁,此人状态乃是“正常”,而另外一位是三十六岁。据他们调查道,第二位霍翠已经失踪约莫一年多了。
景桃听罢,这第二位霍翠应该就是死者,她当时去老王口医馆镶牙之时应是三十三岁的年纪,镶完牙过了两年以后,也就是一年之前,她失踪时恰巧三十五岁。
绝大多时候,一旦确认了死者具体身份,这一桩案子也算破了一大半了。
除了霍翠,她的丈夫和两个儿子也相继失踪,一家四口全部失踪,与四具尸骨正好对契上。
他们查完身份,遂是去调查了霍翠的家资情状。霍翠原先是崇旺村的村人,四年前她远嫁给了水镇上的一位渔夫,渔夫靠海吃海,虽穷苦但勤劳,肯卖气力,霍翠也自行开了一个鲜鱼食铺,仗着厨艺颇佳,生意后来越做越大,不足两年,两人便发了家致了富。
随扈和衙吏特意去询问了水镇上的居民,他们对这一对夫妇颇有印象,尤其是霍翠,她有强悍的经商头脑,存下来的钱财悉数放入镇上的大钱庄里,让钱能生钱。他们暗中调查了一番霍翠的家资,三百多两银子都存储在霍翠的名下,真算是妥妥的有钱人家了。
但一年以前,霍翠名下的资产忽然被人抽出二十多两的银子,然后在三个月内又接连被拨出了四五十两银子。这一个时间,从某种意义上实锤了凶犯图财害命的犯案动因,和案件发生的大致时间。
景桃听至此,推揣道:“人刚死,存在大钱庄里的财资便被抽走,那抽钱之人有重大嫌疑。”
顾淮晏问随扈:“可有查到资产是被谁抽走的?”
随扈恭声道:“下属仔细询问过钱庄的老板,通过钱庄近些年对的纸录调查到,霍翠账下的七十两银子是被一个名曰‘石昊’的男子抽走。”
近侧的衙吏翻阅着笔录适时做注解:“石昊也是水镇居民,但近一年以来未曾出现在镇上出现过,认识他的人都说他南下邺城经商去了。”
南下邺城?毋宁说是犯案以后卷款跑路。
不等顾淮晏做出吩咐,赵匡早已按捺不住,他心急火燎地调动县衙上所有人马,连夜将案况上报至州府衙门,恭州知府听闻,颇觉兹事体大,加之武安侯亦是重视此案,他自是也不敢有懈怠分毫,速速写了一封信札,调遣一位心腹与县衙官吏一路往南,快马加鞭地赶往邺城,与邺城的府衙接应。
邺城那边的府衙看过了那封急脚递送来的十万分火急的信札,夜半从床榻上赶忙爬起来,飞快一纸令下,全城通缉嫌犯石昊。
翌日破晓时分,残夜消霁,天光透亮,景桃是被院外一阵繁杂步履声闹醒的,她披衣起身,刚踱入正庭,就看见了顾淮晏已经坐在正厅的主位上,神态仍旧散漫惫懒,赵匡等候在侧,却是一脸义愤填膺。
他们准备审讯嫌犯。
数位人高马大的肃穆衙差,押着一位披散着头发的瘦高清癯的男人入了大门。
男人一身残破朴素的旧袍衫,短眉猴腮,高颧尖嘴,面带一副潦倒苦相,看上去却很年轻,那一双细小的眼睛自始至终都黯淡地垂落着,没看任何人。
男人应该就是石昊。
当一众衙差押着人途径过廊下时,景桃听到了石昊一直在反反复复地低声喃喃:
“钱是我偷的,但我没有杀人……钱是我偷的,但我没有杀人……钱是我偷的,但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没有杀人……我只偷了钱……”
景桃的视线落在了石昊被铐着的右手上,他粗壮的左手上,缺失了一根食指。
青壮年,断指。符合嫌犯的身体特征。
景桃看着不远处的石昊,她打量着他的衣着,他穿得极为朴素,仪态落魄,不像是靠七十两银子发了横财的人。
正打量着,石昊忽然举起一双熬得猩红的眼幽幽盯了她,眸中晃过了某一种古怪的神色,“砰——”的一声响,他猛地挣脱来了衙差的桎梏,锁定她朝她冲过去!
景桃几乎是要反向奔逃,下一瞬,她的身体被石昊擒住,男人遽地掐着她的脖子,近乎绝望地失声吼道:
“你是仵作对吧,是不是你勘验我表姐的尸骨,调查到了我表姐的身份!我告诉你我没有杀她!我只偷了她的钱!你他妈的要还我清白!还我清白!——”
小可爱们,第五章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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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人骨拼图(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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